独孤伽罗 下(第3/6页)

他在害怕什么呢?

怕不能升官么?他的官爵已经升至了顶点;怕失去权力么?高颎倾心吐胆,为杨坚卖命多年,这片忠心和这份干才,早已得到杨坚夫妇的首肯,如果她连高颎也不相信,那满朝大臣简直没一个能靠得住了;怕堕了威名么?高颎才德俱备、广开贤路,在民间口碑极佳,像这样的一位良相,谁能想到,他活得是这么紧张压抑。

“独孤公,”她只得温言抚慰道,“你不必自谦,去年皇上初摄朝政,群臣不附,尉迟迥、司马消难、王谦纷纷叛乱,烽火直逼长安城,郑译、刘昉这些大臣,受皇上深恩,却一个个推三阻四,害怕带兵前去平叛。独孤公天纵奇才、勇于任事,一年多来衣不解甲、屡出奇谋,终于平定了叛乱,开国之功,当以独孤公为第一……独孤公所作所为,深得先父风范,先父没有看错人,你配得上我们独孤家的尊贵姓氏。”

高颎虽然面无表情,心里却不禁感动。

她还是懂得他。

人到中年,他早已淡忘了儿时情事,在四十岁时,少年时那朦胧隐秘的心怀,似乎已是上一次的人生,但这一刻,他还是敏感而真切地发现,在这茫茫广大的人世,伽罗是他唯一的知音。

他低下头,啜饮了一口细姜和乌程茶饼沏出的茶汤,舌间生出了淡薄的清甜。

见高颎神情已经放松,伽罗这才微笑着说道:“今天本宫请你入宫,并非为了谈论朝政。”

“哦?”高颎有些困惑地抬起眼睛,询问地看着她。

伽罗挥了挥手,屏开了左右人等,站起身来,负手在殿中徘徊片刻,才道:“勇儿和阿摩、阿祗这几个孩子都大了,到现在还没订下婚事,本宫想……”

“皇后看中了谁家的女孩儿?”原来是为这个,高颎心下一宽,他本来以为伽罗是为了昨天廷议的事情特地召他晋见,谁料竟只是为了儿女们的婚事。

听说少冢宰元孝矩的女儿已奉命从洛阳来京,伽罗一定是看中了这个年方十三岁的小姑娘。

只不过,她是打算将这个相貌平平的女孩嫁给太子杨勇呢,还是许给五位皇子里人才最出众的次子杨广?三皇子杨俊刚被她从郊外左冯翊寺里找回来,强迫还俗,头发还没留长,元氏自然不会是为他挑选的王妃。

“你看,元孝矩的女儿如何?”伽罗热切地问道,“她配不配给勇儿当太子妃?”

元孝矩是北魏的嫡系皇孙,是纯正的鲜卑血统,也是大隋境内最古老的鲜卑世家,论起门第,自然没有什么不配,但高颎却隐隐觉得不妥。

他与太子杨勇这些年来来往频繁,深知杨勇喜欢美貌女子,尤其是喜欢娇媚秀丽的南朝汉女,元孝矩的女儿深眼高鼻,相貌平平、为人木讷,怎么能讨杨勇的喜欢?

但伽罗此时问他,并非真正在征询他的意见,她只是在宣告自己的决定。

因此高颎有些违心地点了点头,含糊应道:“元家的女儿家世清贵、贞静知书,可称太子妃之位。”

见高颎赞同自己的选择,伽罗不禁有些眉飞色舞了。

不知道为什么,年近四旬时,她忽然感觉到自己内心勃发的母性。

她渴望看见杨家第三代子弟的出生,他们一定会传承父祖的高贵血统,将这大隋社稷传至万世。

身为鲜卑人后代,她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与鲜卑世家结亲。元家,他们曾是强盛过人的皇族,他们是雄才大略的北魏孝文帝的种子,只有元家的女儿,才配得上将来的大隋皇后之位。

“好,勇儿的亲事就是这样。独孤公,依你之见,长安城里还有谁家的女儿适合当晋王妃?”伽罗干脆利落地做了决断,又接着提起了杨广的婚事。

“这……”高颎不禁沉吟了,他还从没有考虑过这种问题。

伽罗的次子、晋王杨广由于长得酷似独孤信,从小深受父母宠爱,前几天已正式出仕,被授予幽州总管,昨天刚刚带着大队人马赴任去了。

对于这个任命,高颎内心深处有些不以为然,但他不敢说出来: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怎能当得起外任一方的大员?

听说杨广不仅相貌俊美,而且文才很好、骑射过人,各方面禀赋都比乃兄杨勇强出一头,但他性格深沉,让人有些摸不着城府,这种个性,这种才华,这种相貌气度,这种荣宠,只怕会培养出一个自信心极度膨胀的亲王。

见高颎沉默不语,伽罗笑了起来,她本来就没打算让高颎推荐晋王妃人选,她只是想让他将自己的决定转告给杨勇、杨广和杨俊兄弟。

“本宫想着,皇上早有渡江扫平南陈之志,这南陈的半壁江山,是陈霸先自南梁萧家的手上夺来,我们杨家若与萧家结亲,将来平陈之时,也可谓师出有名……梁明帝萧岿有好几个女儿,听说相貌品性都不错。”伽罗一边沉思地说着,一边在极辉殿里走来走去,高颎觉得,她的脚步里,有一种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急切。

这个想法不能说没道理,但高颎不禁有些心情压抑,为什么伽罗从来就没将儿女们的婚姻和感情联系在一起呢?

她根本就没问过杨勇、杨广他们喜欢谁家的女儿,更不曾过问乐平公主杨丽华和兰陵公主她们的心之所属。

她只是一厢情愿地用儿女们的婚事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虽说旧事早已成尘,高颎仍然想弄清楚,当年她没有坚拒与杨家的婚事,最终没嫁给自己,是因为看出了杨坚比自己更有才能和前途呢,还只是为了服从她父亲的心意?

听说她和杨坚这些年来一直恩爱,但是,同为男人,高颎相信,身为大隋君王的杨坚,无法像伽罗希望的那样,一个嫔妃也不设置,永远深沉爱慕着伽罗,一如十七岁的新婚岁月。

不,这不可能,纵然杨坚对伽罗的确是情深意长,纵然杨坚也的确像群臣们私下所传说,对伽罗又敬又怕,但身为帝王,杨坚早已不会是伽罗从前那个同进共退、目不旁视的丈夫。

“那么,秦王呢?”高颎仍然小心翼翼地问着,在这样谨慎和沉默的同时,他也为自己感到一丝悲哀。

是的,他是当朝宰相,也自信有忠直的气节、过人的才干,但正因为身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他才有不胜寒的感觉。

以高颎对伽罗的理解,他不敢对伽罗有任何劝告,后宫之事,伽罗从来就不曾听进任何一个人的意见,甚至连皇上杨坚也不例外。

而让他更难过的,还不是自己在伽罗面前的唯唯诺诺,昨天的廷议,让高颎至今不能原谅自己。

昨天,在殿上议事的时候,吏部尚书虞庆则说:“宇文家被废的亲王们深怀怨望,密地招兵买马,欲有所图,不如把他们全杀掉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