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伽罗 下(第4/6页)

高颎深为愕然,刚打算开口劝谏,内史令李德林已经跪下,含泪奏道:“宇文家既已将天下禅让给陛下,陛下千万不可行此狂乱之事,若如虞庆则所言,尽灭宇文氏,除了给陛下招来朝野骂名之外,别无好处。宇文家的亲王们既无兵革,又无长财,除了公侯的虚爵之外一无所有,他们只是些穷困潦倒的可怜虫,陛下何必与他们为难?”

不想杨坚却一瞪眼睛,怒道:“阁下是书生,不配议论这种大事!”

李德林是拥立杨坚的大功臣,竟也当着群臣被斥,吓得高颎和贺若弼、杨素等人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昨天下午,宇文泰剩下的几个孙儿和宇文毓、宇文觉、宇文邕的儿子们统统被囚,夜里一个个都被灌了毒酒,最小的还不到一岁。

此刻想来,高颎不禁为自己昨天的沉默而后悔,如果自己接着在李德林之后当廷力争,杨坚或许不会这么快下手罢?

甚至,高颎怀疑,虞庆则这主意是否是为了讨好独孤皇后?

杨家受北周几十年深恩厚宠,杨坚不见得一定要和宇文泰的子孙过不去,只有伽罗,她因为家仇的缘故,恨宇文家入骨。

就算当年的尔朱荣、宇文泰夺了大魏的江山,弑杀了不少神元皇帝的皇子皇孙,也还没把元家斩草除根、杀得寸草不留,女人记恨起来,似乎比男人更可怕。

“秦王……本宫想给他在清河崔家挑一个好姑娘。”

高颎暗暗摇了摇头,伽罗是什么时候开始起,已经变得这样面目全非了?当年,她喜欢自己的时候,丝毫也没有考虑过门第和家世,还暗示自己托人上门提亲,没想到二十多年过去,她竟将门第看重到这个地步。清河崔家,是了,那是伽罗的外祖家,也是北方最有名的士族高门。

门外,一股异样的气味飘了过来,高颎闻了出来,那是长安街头萦绕不散的恶臭,没想到,如今连正阳宫里也能闻见了。

伽罗显然也闻见了这夹在梨花淡香里的臭味,她皱了皱眉,越过深红宫墙极目远望,似乎是自言自语般说道:“长安城也该重修了……”

都斤山头的月色,皎若霜雪,仿佛与长安城也没有什么分别。

千金公主一身白衣,伫立坡顶,眺望秋月良久,俯头再看,却见面前茫茫戈壁、沙碛荒滩,映出无边月色如水,身外猎猎西风、旌旗展动,带来无穷萧瑟寒冷的秋意。

千金公主仰望着大帐牙门上飘扬的狼头大纛,突厥人号称狼族之后,悍勇异常,王族之姓“阿史那氏”的意思,就是苍狼的碧眼。

虽然突厥真正兴起不过几十年,可铁蹄到处,不但全歼当年的漠北之主柔然帝国,还令东魏、西魏、北周、北齐争相朝贡结盟,她的可汗已经答应,只要一有机会,便会点起雄兵,为她报复这血海深仇。

她出嫁仅一年,长安城的国号,就从大周变成了大隋,成了杨家的天下。

而父亲赵王宇文招与几个叔父也全数被杀,亡国之痛、灭族之恨,让千金公主悲痛之下呕血数升,国仇家恨,极快地将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若无磨难之苦,心必永远温软;不经死别之痛,岂明世情凶险?

如今她是宇文家硕果仅存的后裔,其他大周公主王孙,就算还能拣条性命,也必是封爵名位被夺,只能和当年的北齐高家一样卖烛为生、乞讨度日。

在某种意义上,她甚至深深理解了自己的仇人、当年的独孤伽罗。

十几岁的年龄,本来还是天真未脱的世家小姐,生长绮罗丛中,见惯风花雪月,却不明了那些宅院深深处的静美风景,是父兄们一刀一枪在外面打下来了,更不明白这种风花雪月,一夜之间就能被撕成碎片,满地狼藉、血流成河。

一个身材高大、阔面碧眼的威猛汉子从她身后走来,他人到中年,满面虬髯,不怒自威,这就是沙钵略可汗,他名叫阿史那摄图,是乙息记可汗之子。

乙息记可汗兄弟四人,按着突厥继位的规矩,为保部族强盛,王位兄终弟及,并不传给未成年的儿子,是以王位从乙息记可汗传到他三弟佗钵可汗手中时,已在兄弟间易位两次,佗钵可汗欲将王位交回二哥木杆可汗之子阿史那大逻便手中,可阿史那大逻便是个庶生子,众人不服,阿史那摄图更是不答应,便推举了佗钵可汗之子阿史那庵逻接位,成为新可汗。登位没几天,阿史那大逻便天天派人辱骂新可汗,无奈之下阿史那庵逻便将王位推让给堂兄阿史那摄图,东突厥诸部向来都推重阿史那摄图,认为四可汗之子中,摄图最贤,摄图从此登位,成为沙钵略可汗。

沙钵略可汗知道阿史那大逻便勇不可当,不愿正面与他为敌,封大逻便为阿波可汗,封退位的庵逻为第三可汗,还把尚在人间的四叔封为步离可汗,堂叔玷厥封为达头可汗,自己的弟弟处罗侯为莫何可汗。

如此一来,沙钵略可汗帐下又有五个小可汗,虽然平时也遵沙钵略的号令,表面一团和气,但都是阳奉阴违,各领人马,居于四面。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沙钵略可汗才没有即时点起帐下四十万兵马,为心爱的可贺敦宇文若眉前往长安复仇。

“可贺敦,天凉了,夜已深,孤已命人点起炉火,你快回帐休息吧,别冻伤了咱们的孩子。”沙钵略可汗脱下自己的貂皮外氅,披在千金公主身上。

宽大的外衣罩住了千金公主娇小的身躯,她是那么美,那么柔弱,那么善良,从千里之外的长安城抛家舍业,前来嫁给自己,可一夜之间,她就成了无家无国的孤儿,夜夜怔望着孤月,怀念亲人。

沙钵略疼惜地拥住面前的女人,她腹中已有自己的血脉,今生已成为自己的亲人,每当夜里听见她的悲咽,他便觉得惭愧,身为堂堂七尺男儿,帐下雄兵数十万,竟畏于族中的权争利夺,不能即刻发兵为她复仇,自己算是什么有狼族血统的突厥汉子?

千金公主答应一声,便依在沙钵略可汗宽厚的胸膛前,再次怔望孤月。

此刻她想念的并不是亲人,而是那个一度为她出家为僧的秦王杨俊,听说他已经还俗了,成为秦州总管,娶了来自独孤伽罗外公家的崔夫人。

光阴真的可以平复一切伤口,从前发誓生死不离的一对恋人,一年后便已经男婚女嫁、相忘于江湖。

如今她才明白为什么独孤伽罗绝情不同意她与杨俊的婚事,独孤皇后知道自己迟早会成为宇文家的死敌,所以不忍心让她与杨俊这对终将为家族而反目成仇的小儿女结下姻缘,生下混合仇家血统的孽种。

可那张清秀温和的脸庞,那双永远深情凝注的眼眸,他沉默中流露的情意,他最后纷飞的泪水和剃度后留有香疤的头顶,他勒马独立龙首原坡顶的寂寞身影,仍然会被她一遍又一遍想念,除了死亡,再无解脱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