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景海市还没有像现在这样目迷五色、鼎盛繁华。毗邻京城的景海,街道宽阔,民风古朴,百年建筑随处可见,在郁郁苍苍的古树掩映下,一面面灰褐色的砖墙斑斑驳驳,仿佛在诉说城市变迁和世道沧桑。那时的景海,是一位人情练达、世事洞明的敦厚长者,劈面相逢,如春风化雨,说不尽的清凉自在。

景海大学就坐落在这座老城的北郊,占地七千多亩,在校学生一万五千多人。景海大学主楼是全市最古老的建筑,到今天已经有三百年历史。它落成后历经岁月侵蚀和人为破坏,又几经修缮,原有的哥特式风格已经淡化,但神韵还在,它高耸、瘦削、华丽、冷峻,是景海大学的著名景观。

萧山盟遇见云锦书那年十九岁,是景海大学法学院本科二年级学生。

萧山盟从出生、上学到工作,从未离开过景海。他父亲萧逸当时担任景海建筑设计研究院总工程师,是一个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古典书生。在房地产业高速发展的二十年里,他大胆直言、据理力争,使景海市的部分古建筑得以保存,却也因此损害了“上面”一些人的利益,未到退休年龄就被“搁置”起来。萧山盟的母亲李曼当年在市残联工作,她五官清秀,气质雍容典雅,心地柔软善良。在云锦书的印象里,萧山盟的外表像母亲多些,而性格上则继承了父亲的特质。

那个周日黄昏,萧山盟从外面返回学校,在校门口遇见两个人在用手语交谈,就留意多看了几眼。萧山盟因母亲工作的缘故,经常到市残联下属的福利院做义工,与聋哑人打交道的机会多,掌握了手语,后来他还参与组织过两次景海市聋哑学校的“手写我心”文艺会演,之后手语技巧更加全面而娴熟,可以和专业手语教师媲美。

用手语对话的是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一男一女,男生在询问去景海大学特殊教育学院学生会办公室怎么走,女生略带歉意地表示她不是景海大学的学生,不熟悉校园环境,无法给他指点。

时值盛夏,女生一袭简单干净的白裙子,头上扎一根高高的马尾辫,裸露在外面的两段前臂柔软白皙。她打手语的姿势很优美,像是在阳光下跳舞的精灵。

问路男孩的脸上流露出失望和焦虑的神情。萧山盟忙走过去,“说”他知道特殊教育学院学生会办公室的地点,就在主楼右翼七楼的710室,边“说”边指向十几米远处的主楼。

男孩这才高兴起来,曲起两根拇指向萧山盟连连致谢,往主楼方向一路小跑地奔过去。

男孩的率真个性让萧山盟会心而笑,那女生也在抿嘴微笑,两人不经意间目光相撞,四周的空气忽然就生动起来。

萧山盟才发现那个女生很好看,也许是他到目前为止见过的最好看的女生。事实上,人到中年以后,萧山盟还这样真诚而固执地以为,云锦书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而他们相遇的那个夏日黄昏,云锦书曾绽放出一生中最灿烂的笑容。那个无法复制的笑容只属于他,只有他见过。哪怕云锦书以后爱上甚至嫁给了别人,那个幸运的家伙也没有机会见到那独一无二的笑容,因为它已经深植在萧山盟心里,没有人可以偷窥。

云锦书不是那种会在人群里发光的女生,她的美丽含蓄内敛,只有懂得欣赏的眼睛才能发现。她的五官不够精致,眼睛稍嫌小,鼻子略高,嘴唇又嫌厚,但是搭配在一起却很协调,说不出的舒服养眼。她的黑亮的眼珠偶尔一转,就在沉稳里透出些狡黠。而她微笑时有几枚白玉质感的牙齿在红唇间若隐若现,又使她在清纯之外,多了几分妩媚的味道。

萧山盟和她用手语交谈片刻,问她是否需要帮助。云锦书“说”她是景海医科大学二年级学生,来景海大学看望一位同乡,这就返回学校去。

他俩在校园门口打手语,来往的行人难免多看两眼,云锦书的脸上悄悄惹起一层浅浅的粉红,借口“说”她赶时间,向萧山盟挥手再见。

云锦书的背影渐去渐远,残阳如血,把她的白裙子染成明丽的玫瑰色。萧山盟呆呆伫立,怅然若失。他忽然鼓足勇气,飞快地追上去,拦在惊讶的云锦书前面,“说”难得遇见有共同语言的朋友,不想失之交臂,所以想要她的名字和通信地址。

云锦书想了想,把自己的名字和通信地址写在字条上,递给他。她不会想到,萧山盟在以后的岁月里,像珍惜价值连城的宝贝一样收藏起这张窄窄的字条。那上面有她的字迹,青涩、清秀、青春,是他们初次相遇的见证。

那只是一个寻常的夏日黄昏,却因为这次偶然相遇,完全改变了两个人的生命轨迹。

三天后,云锦书收到了萧山盟寄来的第一封信。他的字很漂亮,是流畅而干净的行书,规矩里带有不羁,整齐中透着飘逸——见字如面,云锦书读着这封信时,仿佛面对着萧山盟青春洋溢的脸,他的笑容如此阳光而亲切,她的心被暖暖的温柔涨满。

他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却靠鸿雁传书保持联络和传递情感。他们选择了传统、古典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开始这段恋情,不,也许现在还称不上恋情,因为他们谁也没有表白,他和她之间仿佛隔着一层薄纱,隐约可见,触手可及,却不肯仓促揭幕。

那是一个承前启后的美好时代,过去尚未过去,未来正在到来。他俩也许是最后一代通过写信来谈恋爱的年轻人。通信发达了,电话、手机、互联网把距离缩短、节奏加快,恋爱和分手都比从前高效得多。可是现在的年轻人却再也体会不到从前的恋人们铺开信笺、吸饱笔墨、在纸上絮絮叨叨的那种快乐,哪怕是生活里的点滴琐碎,都似乎饱含着情味,说起来有无穷无尽的乐趣;而未收到回信时的苦苦等待和望眼欲穿,以及终于收到回信时的欣喜若狂和脸红心跳,还有读罢回信后的心满意足和反复回味——那旧式爱情已经仅存于记忆里。

萧山盟在被突如其来的恋爱冲昏头脑期间,偶尔也会冷静下来扪心自问:你真的会爱一个聋哑人吗?不是一时冲动,不是同情怜悯,不是保护欲和施舍,而是真实、平等、发自内心地爱着她吗?以后绝不会因她的缺陷而厌倦和嫌弃,以致让她痛苦伤心吗?

他从小就和聋哑人打交道,对这个群体并不陌生和抵触,事实上,他有很多聋哑人朋友,他们在一起相处时非常快乐融洽,可以完全忽略彼此的差异。可是,真的要和一个聋哑人开始一段恋情吗?而且是他心目中比天还大、比生命还重的初恋,他不得不认真审视自己——能否把握这段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