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东山再起(第4/8页)

他没坐汽车来,出了公园还是自己一个人沿着大街溜达着走。走到半路,有人迎面向他打了招呼,他一抬头,发现对方竟是自己的一位中学同学。

“哟!”他一脸惊讶,“陈博志?是不是你?”

对方摘下帽子,笑道:“可不就是我。子枫,你还是那个模样,我一眼就认出你了!我呢,我变了没有?”

林子枫也笑了:“你要是变了,我也不敢贸然称呼你。我听说你大学毕业之后,就回了扬州老家。你我天南海北,我还以为此生和你未必还有再见的机会。你走那天,我请不下假来去送你,心里还难过了好一阵子。”

陈博志在高中时,是林子枫的同桌,此刻听了这一番话,也是笑着感慨:“实不相瞒,我走的那天,见你没来,心里还有些生气,心想像你这样的人进了衙门当差,竟然也长出了一双官僚眼睛,对我们这些学生朋友冷淡起来了。后来我在社会上活动到如今,才明白了你的苦衷。”然后他伸手拍了拍林子枫的胳膊:“你说巧不巧,我前天到了北京,本想着从今天起就打听打听你的住处,到你府上瞧你去。哪知道还没等我找,你自己撞到我眼前了!”

林子枫问道:“你这回来北京,是有公干在身,还是过来谋事?不打算再回老家了?”

陈博志对着他一笑:“这话回头我对你细说,现在这个时候正好,走,我请你吃小馆子去!”说到这里,他又一拍林子枫的肩膀:“别客气!我知道你现在是升官发财了,不怕请客。今晚这顿便饭,我来请,将来哪天你有了时间,再还我一顿大餐就是了。”

林子枫偶然遇到了这位活泼的旧友,心里倒是真有些愉快,也不想着去公署办事处了,随着陈博志就走。

林子枫从来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如今见了老同学,也依然保持着本色——他在巡阅使面前都敢甩脸子,对待老同学,他尽管心中存着一份友爱,但也不肯改了自己的风格。而陈博志起初还同他说些客套话,可渐渐看出他“本色不改”,便像松了一口气似的,也渐渐露出了真面目。

他这张真面目,林子枫看在眼里,表面平静,心中吃惊,及至两人分了手,他回到了家里,心中的惊疑还没消散。

陈博志在大学时就加入了国民党,毕业后去了南方,连着几年再无音信,这一趟回北京,是以特务的身份回来的。林子枫在得知自己只是他的一个策反对象之后,心中略觉失望,觉得这人太不讲感情,简直是一个庸俗版的雷一鸣。可腹诽归腹诽,对着陈博志,他做了一番很有分寸的敷衍。据他所见,这社会上越是地位高的各界名流,越要脚踏几只船活着,无论哪方面势力上来了,都有他们的一条出路和一份钱粮,都能保住他们那“万世不替之基业”。

现在内战进行得如火如荼,谁知道中国最后的赢家是谁。所以他须得早做打算,万一将来雷一鸣把巡阅使当到了头——不,也不必万一了,他一定是会当到头的,他自己不到头,林子枫会帮他到头。

第二天上午,林子枫又和陈博志又见了一面,两人倒也没有达成什么协议,但是建立了秘密的联系。陈博志告诉他:“我明天还得走,我们再见面,就得是年后了。”

“你还回南边去?”

陈博志向他一笑:“不,我是往北走。”

林子枫听他答得含糊,必是不便明说,便也不再追问。和陈博志分开之后,他回家拎起自己的公文包,又去了雷府。

这回,他如愿见到了清醒的雷一鸣。前夜那个怪梦做得太真切了,以至于他此刻一见雷一鸣,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仿佛自己真和他同床共枕地躺过一夜似的。雷一鸣站在楼梯旁,一手插在裤兜里,另一侧手肘搭在楼梯扶手上,正在断断续续地哼小曲,忽然见他进来了,也没说话,只是冲着他一笑。

林子枫冷着脸,向他浅浅的一弯腰:“大帅。”

雷一鸣保持着那个站姿没有动,只说:“你那天来见我,是不是有事?”

林子枫答道:“年底了,我想向大帅报一报今年的账。”

雷一鸣听了这话,一皱眉头,林子枫看在眼里,知道他最怕和这些数目字打交道,不用看,听着都要头痛。而雷一鸣叹了口气,答道:“好吧!”

在小客厅里,雷一鸣往沙发里一窝,又把两条腿伸出去架在了茶几上。往嘴里扔了一片口香糖,他一边咀嚼,一边要听戏似的闭上眼睛,向后仰靠了过去。

林子枫坐在一旁,开始报账,雷一鸣这一年向外投出去的那些资本,有些赚了,有些亏了,他故意说得非常细致,可刚说了不到二十分钟,他一扭头,就见旁边的雷一鸣呼吸深长,竟是已经睡着了。

林子枫看着他,看了片刻,然后伸出一根手指,靠着回忆确定了他左肩上的伤处,对准了轻轻一戳。

戳了一下之后,雷一鸣没醒,于是他加大了力气,又戳了第二下。

这回雷一鸣一哆嗦,醒了。睁开眼睛望向林子枫,他问道:“报完了?”

林子枫答道:“还早着呢。”

雷一鸣抬手揉了揉眼睛:“那你继续。”然后他又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这一觉睡的,把口香糖都咽下去了。”

林子枫没理他,继续报账。说到复杂的地方,还特地做一番解释,雷一鸣听得如坐针毡,在他旁边一会儿换一个姿势,忽然他把两条腿放下来,直起腰往林子枫跟前一凑:“你到底还有多少本账要念?”

林子枫猛地向后一躲,手中的账本“哗啦”一声落了地。雷一鸣见状,当即又问:“你躲什么?”

林子枫看着他,不回答,也没法回答——方才雷一鸣猛地凑过来,让他心中一惊,以为他又要亲自己一口。从来没有别人亲过他,他也从来不曾亲过别人。雷一鸣算是第一个,然而他的吻未免太可怕了一点儿,他前天被他亲了一口,不就做了一夜的怪梦吗?

雷一鸣这时抬胳膊嗅了嗅自己的袖子,确定了自己身上没有异味:“疯啦?还是怕我吃了你?”

林子枫终于开了口,非常严肃:“我这两天有点感冒,不敢靠近大帅,怕传染了您。”

雷一鸣一听这话,当即退避三舍:“感冒?感冒还去公园赏雪?”

“就是因为赏雪才感冒的。”

雷一鸣叹了口气:“子枫,你总这么着,我看真是不行。虞天佐有个老妹妹,好像是二十五还是二十六,说是相当漂亮,我看很配得住你。你要是愿意,我去和老虞说说,要张照片给你瞧瞧。”

林子枫坐正了身体,向着他的方向微微一点头:“多谢大帅关怀,但是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