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997年,汉江(第2/11页)

“出了什么事?”

于佳的声音急迫得有些尖利了:“我现在在H市,单位派我开一个很重要的会,实在没法推掉,明天才能回。小安昨天还有些发烧,我要带她去医院,她坚决不肯,今天早上我让她吃过药才走的。两个小时前我就开始往家里打电话,电话一直占线。我怕小安会有什么事,对不起,我不能托别的人,只能求你帮我过去看看。”

他问清地址,匆匆开车赶了过去。

左家住在中山路的宿舍区内,他好不容易在一大片外观相似的旧宿舍区楼房内找到于佳说的地址,上了三楼后,他反复按响门铃,又直接敲门,都一直没人应门。他打于佳的电话:“于老师,小安有没可能出去?”

“她动完手术还不到一个月,身体很弱,怎么可能外出?而且她一直处于抑郁状态,根本没流露出想出门闲逛的意思。要不你去找个锁匠上来把门打开吧。”

高翔试着再按一次门铃,依旧没有反应,他正要转身下楼,门却突然打开了,左思安头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穿着一套粉蓝格子睡衣,一双毛茸茸的粉色拖鞋,手里抓着一个布制小熊。她不仅恢复了小女生模样,而且带着过分标准的孩子气,让高翔有些哭笑不得。

她直直看着他,还是仿佛从来没见过他一样。他放下心来,又有些恼火:“怎么这么久不开门?”

“我睡着了。”她声音干哑得几乎听不清。

“电话是不是没有放好?”

“不知道。”

“差不多到吃晚饭时间了,想吃什么?我给你买上来。”

她摇摇头:“家里有鸡汤,我不想吃。”

“那……给你妈妈打个电话,接着睡吧。”

她“哦”了一声,他伸手打算替她把门关上,门锁在将要碰上的一刻,他突然觉得不对,重新推开门仔细打量她,她仍站在原处,面色带着不自然的绯红,目光散乱没有焦距,明明看着他,却似乎什么也没看到。他抬手摸她的额头,她没有跟从前似的下意识闪避,他掌心感受到的热度让他一怔,她显然正在发着高烧。

“去穿衣服,我带你去医院。”

她似乎恢复了少许意识:“我讨厌医院,我不去。”

“那怎么行?你都烧成这样了,不许任性。”

她没有反应地站着,他无可奈何,只得脱下外套,刚牵起她的手臂,她突然尖叫一声,他吓一跳,连忙解释:“外面很冷,你必须穿上衣服。”

“好痛。”

“哪里痛?”

她却咬住嘴唇不肯说话了,他疑惑而小心地替她穿上衣服:“跟我走。”

她仍旧抓着那只小熊,跟他出来,他随手带上门,才发现她还穿着拖鞋,磕磕绊绊地下楼,只走一步便险些踏空摔倒,他只得抱起她。她完全没有抗拒,梦游一般地盯着前方。这是他第二次抱她,跟上次比,她轻得像一根羽毛般没有重量。

他把她放进车内,向医院开去,突然听到她说:“不对,爸爸,这一站是上海路,下一站才是昆明路,我们还要坐三站路,到沈阳路下,对不对?”

本市确实有很多以城市命名的路段,但眼下他走的既不是上海路,也不是昆明路。他瞥了一眼她,发现她的头歪在一侧,抵住玻璃窗,茫然看着前方,不知道陷入了什么样的幻觉之中,喃喃地说:“爸爸,别生气,我再不会一个人乱跑了,我会等你来接我的。”

她细长的脖子弯曲得近乎危险,让他脑中闪现了一个几近湮没的记忆。在他只有六七岁的时候,与同龄的陈子瑜在学校后面玩耍,陈子瑜抓到一只夜鹭幼鸟向他炫耀,那只鸟也有着这样长长的颈项,仿佛不胜负荷地歪向一边,眼神惊恐,啼叫异常凌厉。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如此久远的往事,尤其在此刻想到陈子瑜,更觉得胸中有百般滋味,搅得无法平静下来。

2 _

高翔为左思安挂了急诊,接诊的女医生询问情况,左思安已经完全陷于意识涣散的状态,无法回答医生的提问,而高翔能提供的答案也十分有限。

女医生拿出听诊器,刚一触到左思安的胸部,她又是一声尖叫,往后一缩:“好痛。”

女医生大为惊讶,带她去里间,过了一会儿,她出来叫护士:“请王医生马上过来一下。”

王医生是一位中年男医生,他匆忙赶来,与护士一同走了进去。高翔只得到走廊去给于佳打电话。

“我走的时候,她只有一点儿低烧,我嘱咐她吃药了。怎么会突然这么严重?医生怎么说的?”

“她烧到39.7摄氏度了,医生正在做检查。你别急,有消息我再通知你。”

“我这就往回赶,麻烦你在医院帮我守着。”

又过了十来分钟,两个医生走出来,那位王医生盯了高翔一眼,先离开了,女医生看着高翔,神情凝重,目光严厉:“你是左思安什么人?”

高翔莫名其妙地反问:“大夫,左思安怎么了?”

女医生抿紧嘴唇上下打量他:“我刚才请来外科医生一同检查,发现她得的是急性乳腺炎。问题是她只是一个14岁的小女孩,怎么会得这种哺乳期产妇才可能得的病。她发生过什么事?你对她做过什么?”

高翔张口结舌,一时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个混乱的情况,女医生越发起疑,看着他的目光中更多了几分厌憎:“如果你不说,我可以报警的。她还是未成年人,我不能眼看着她受侵害不理。”

走廊上有人好奇地打量他们,他只得正视着医生:“大夫,你的怀疑和正义感都是合理的。我只能说我什么也没做。这个女孩子确实在将近一个月前做了剖腹产手术,她妈妈人在外地出差,正往回赶。我不会离开,麻烦你去尽力救治她,并且尊重她的隐私,不要声张。”

女医生仍旧盯着他,似乎在判断他的可信程度,过了一会儿,她一声不响转身走了。高翔泄气地坐下,他从来没想到会成为别人眼里的罪犯,并且为自己辩护都无法来得理直气壮。更重要的是,从别人的神情中,他再一次知道这种罪恶会激起多大的愤怒与厌恶,他不得不承认,其实他没法儿保持一种完全坦然无辜的态度。

于佳赶到医院时,已经是晚上九点钟,那位严厉的女医生也没有放过她,劈头盖脸地质问:“你是怎么做母亲的?”

“我……她没告诉我。”于佳艰难地解释,“她还那么小,又是提前剖腹产,没有哺乳,我以为她根本没有分泌奶水。”

“女儿遇到这种情况已经是家长失职了。你要是稍微细心一点儿,在你女儿乳腺炎初期胀痛红肿的时候,你就应该有所察觉,及时带她来医院,居然拖到高烧出现并发症,还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去出差。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