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2/6页)

现在,朝中的所有大臣都知晓王的心思,那就是想要爱妃的脸上重现宝石开花一般的笑容。虢石父来了,他给伟大的王出了个了不得的主意,要在骊山上把烽火点起来。想想看,烽火点燃了,众诸侯仗剑荷戟,急急从八方赶来,那气势岂是那匹奔跑的白马能够比及的?郑伯友也站出来了,他劝谏周幽王,燃烽火博得美人笑的实验万万做不得,想那烽火台是为了战时救急用的。这样嬉闹的结果肯定会失信于诸侯,为往后埋下隐患。王看着两个大臣你一言我一语,如看着两只公鸡斗。他常常看见这两只公鸡斗,早都有点腻了。他先是笑着听他们争,再板着脸听,却听出了心思,当年跟诸侯相约有战事以烽火为号的约定还没有机会一试呢,他倒要看看他在这些诸侯心中的位置,试一试他们的忠诚度。谁说不高明呢?

烽火点燃了。狼烟滚滚。风把消息带到远方。

王率领臣子妃子在高台上观望。王感受到为王的威仪。王看见他分封的诸侯战马长枪,银甲鲜亮地到来,仿佛是他隐秘的虎威从天而降,拱地而来。王豪壮地大笑,呼应王的笑的,是褒姒脸上噼啪的花开声。王大为满意。王太满意了。王要将这军事演练进行下去。

这样的军事演练进行到第N次的时候,王没有看见他的后备军从八方来,但是这一次,敌人来了。敌人如洪水,势不可挡。逃跑时王依然没有忘记他的妃,他要带她飞到没有敌人的地方去,但他们没有翅膀。王被流矢所中,他以手捂胸,感到疼痛的来处,他挣扎着找他的妃,她脸上如宝石开花的绚烂笑容晃花了他的眼,让他片刻忘记了他的疼和痛。

秦时月

掰着指头算,兵算出自己离家五年了。他记得离家时,门边硷畔的迎春正爆出星星点点的黄。那黄就摇曳在兵心头,这许多年。

兵的娘后来想儿子哭泣的时候,心里总算安慰:赶制的一件棉袍、一双棉窝窝,是兵带着走的。兵的爹老了,于是筑长城的劳役,该兵这样的年轻人替代。兵无所谓,北方,是自己迟早要去的,筑长城、守边,都一样。

兵不停地走在路上,就把麦田走到了身后。接着迎来了山,又走出了山。然后兵就看见无边的枯草,到处都是草,风呼呼吹过时,草低低地伏下,臣服于风的力量之下。兵看见长城时停下,长城在兵眼里,像一条蟒蛇,在平展展的荒草滩上蜿蜒伸展,直到兵目力不能及的地方。兵现在来延展这条蟒蛇的长度。

兵和另一些兵,被教练着和泥、填土、挖沟。不久,兵被固定在和泥这道工序上,因为兵最擅长和泥,兵和泥和得又快又匀,同样的米汁被兵和进泥土,就能筑出冷铁一般的墙。将官用铁戈来戳,戳不透,和兵一起筑墙的人因此得到嘉奖,若是被将官的铁戈戳透呢?那筑长城的兵将被填埋进一段新土墙里去。

第二年的时候,兵和一群兵又被选去种植榆树。那时候,衰草退了黄,添了绿,空气里鲜草的清香一阵阵扑进兵的鼻腔,兵觉得真是好闻极了。一些早开的野花像夜晚的星星一样明亮醒目,真是好看。榆树有大有小,兵严格按照规定的尺距把榆树呈三角形栽下。这些榆树阵,阻挡飞一般驰骋的匈奴骑兵的马腿。一个老兵回答了兵的疑惑。

兵早都闻说匈奴兵是些喜食腥膻的虎狼一样的野蛮人,挥舞大刀,骑高头大马,来如疾风,去如闪电,常常跟随在一股黑风的后面而来,眨眼就掠走了南人的马匹、牛羊、地里成熟的庄稼、屋里煮饭的妇女、河边浣衣的姑娘,简直是一群魔鬼。兵和更多的兵辛苦着筑长城、植榆树,就是为了挡住这疾风、这闪电和比这疾风闪电更可怕的大刀。

在榆树发出呼啦啦明亮响声的时候,兵听说了一个可喜的消息,蒙恬将军打了胜仗。消息是从北方退回来养伤的兵带来的。这个缺了屁股的兵倒不在乎丢了半边屁股在匈奴骑兵的大刀下,他大咧咧地说:就当是喂了饿狼了,命还在,好得很。像他这样的残兵就不用再上前线,不出意外,倒能活着回去见老娘。

兵现在驻守这个叫五里墩的烽火台,和那个缺了屁股的兵,为了区分彼此,下面叫兵为末,叫屁股残缺的兵为老。叫老,叫末,你记住了没?

大批的兵从五里墩烽火台上撤走,只留下叫老与末的两个兵。没有人告诉他俩要留多久,回头会有谁来接替。没人说。时间像草尖上的风,有些摇摆、不定、恍惚。日举烟,夜举火的烽火台有好些日子都是沉默安详的样子,有时候末站在五里墩上向北遥望,他只看见大片的草一天向南倒伏,一天向东倒伏,不好把握的样子。五里墩也不再像以前那种两个时辰一换岗的紧张与警惕。老和末有时候很是诧异,但他们同时说,没有狼烟和火把吵嚷的日子难道不好么?日子像他们在烽火台上摊开的身体,放松,再放松。

就这样,又一个春天来了。

一个漫漫的和风吹脸的春日,靠在土墩上晒太阳,老对末说:你没有打过仗,你没有看见蒙恬将军的弩车从直道上开过来的阵势,你也没扳过弩机。“放——”,老模仿发弩机的动作。“嗡”——老比拟弩飞驰的声音。像是有一万只大黄蜂朝一只羊猛扑过去。人仰马翻,当然是匈奴骑兵。老描述。

匈奴骑兵统统被赶回老家去了。你不信,你笑,你啥也没见过。你当然笑。

我修过长城,我和泥得到过领军的嘉奖,和我一道修长城的人都沾过光。末终于想出一件属于自己的光荣。末当然不会跟老说,他在北上前,是村里有名的砖瓦匠,他烧的砖,远近闻名哩。

我栽的榆树,大概都能活。这话是末在心里念叨的。因为末想,泥瓦匠是属水属土的,好水好土当然滋养木。

又一个夜晚,躺在烽火台上吹风,老笑嘻嘻地,神秘地对末说,你连女人都没见过哩,你见过啥!月洒清辉,虫鸣叽叽。

老的话末早听见了,但他默声,不理老。女人他咋没见过?他离家那年,隔壁喜良刚娶了媳妇,新媳妇来他门前井台上打水,隔着一把辘轳站着,一个人手上的温度传给下一个人,怎说他没见过女人?喜良去筑长城,比他早走一个月呢。

但末还是有点伤感,因为从他家的辘轳井台,末联想到老娘,以及老娘灶台上弥漫的饭菜的香气。他多久没吃娘做的饭菜了?他几乎都忘掉大白馒头的麦香气了。他鼻翼抽动,像狗觅食似的嗅,却还是只闻见清朗月光下青草清寡的香气。

【后记:公元前215年,嬴政以蒙恬为帅,统领三十万秦军北击匈奴。在黄河之滨,以步兵为主的秦军与匈奴骑兵展开了一场生死之战。秦军在蒙恬的指挥下,以弩重创匈奴骑兵,秦军以锐不可当之势,迫使匈奴远遁大漠。蒙恬修长城,建直道,栽榆树。此后很长时间,匈奴“不敢南下而牧马”。即便秦末,中原陷入战乱,北方的匈奴也长久不敢南犯。这是后话。而彼时那两个兵,唯有坚守与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