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新闻(第5/6页)

回去了没有一分钟,他手里抓着那团手帕,身上披着一件呢子大衣,气喘吁吁地又冲了出来。在楼前的小路上追到了叶春好,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拖了她就往前走:“好,好,你不是不信我吗?我证明给你看!”

叶春好奋力地挣扎着,不和他一起走:“你放开我!”

雷督理不管她,使了蛮力拽着她走。雷府夜里都有巡逻队伍的,此时一支队伍见了督理两口子这样大闹,吓得退避三舍。而副官处的白雪峰闻讯赶来,在大门口堵住了他们。借着电灯光芒,他先见雷督理赤脚穿着拖鞋,拖鞋上头是睡裤,睡裤外面垂着一层浴袍以及一层大衣,满头乱发还是湿的;而叶春好哭了个满脸花,旗袍的袖子被雷督理扯得一个长一个短。

他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张开双臂,做了个阻拦的姿势。而雷督理见了他,喘着粗气说道:“好,来得正好!预备汽车!”

白雪峰六神无主地看着他们二人,不知如何是好。雷督理看他呆站着不动,当即怒吼一声:“去啊!”

白雪峰被他这一嗓子震得一哆嗦,转身就跑。

这一夜,八大胡同里的堂子全乱了套。

胡同内外全被士兵把守住了,姑娘客人都不许动,白雪峰拿着手帕和相片挨家搜查,不出片刻的工夫,便把个名叫黄莺儿的姑娘押了过来。

衣衫不整的雷督理和花脸猫似的叶春好坐在汽车里,车门大开着,雷督理一手攥着叶春好的胳膊,问汽车外的黄莺儿:“你认不认识我?”

黄莺儿吓得瑟瑟发抖:“认……认识。”

“怎么认识的?”

“下午在虞大人府里……认识的。”

“咱俩是什么关系?我碰过你没有?”

黄莺儿带了哭腔,两条腿软绵绵地要往下蹲:“没有,您没碰过我。”

“那你为什么偷着给我塞手帕、相片?”

这时候,整条胡同都安静了,黄莺儿的领家娘带着家里的姑娘和仆役们,黑压压地在旁边跪了一片,就只听黄莺儿哭道:“我就是想请……请大人来……来我这里坐坐,并不敢有坏心眼儿,大人饶我这一回吧……”说着,她也跪了下去。

雷督理在黄莺儿呜呜的哭声中,扭头问叶春好:“你听见了没有?”

叶春好呆坐在汽车里,并不同情黄莺儿,只在对雷督理抱愧之余,心中觉得不妙。

这一桩夫妻间的误会,被雷督理闹成大事件了!

而雷督理这时跳下汽车,自己走去坐上了另一辆汽车,也不管其余人等,自己回家去了。

(四)

北京的大新闻传到文县,至多也就迟到一两天,所以当这一段新闻内容传到张嘉田耳中时,还是名副其实的真“新”闻。而张嘉田听了之后,只是半信半疑,对着那好事者沉吟着说道:“不会吧?”

这段新闻任谁听了,第一感觉都是“不会吧”。

新闻讲的是雷督理的家事:雷督理新近娶了个犷悍无比的新夫人,新夫人这犷悍的程度,堪称是天下少有、华北一绝。雷督理偶然从妓女那里得了一点定情物,被夫人发现了,夫人发作,冲冠一怒,竟是连夜发兵前门,将八大胡同全部封锁起来,硬是掘地三尺,将那妓女搜了出来,让她当面和雷督理对质——雷督理也是被夫人从被窝里拎出来的,据说当时身上衣衫不整,就只穿了一套睡衣。夫人在胡同里当场升堂,审明了这一桩桃色案件,那妓女一家子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姑且不提,只说雷督理本人,也被夫人撵下汽车去了。

八大胡同那种地方,真是天下第一的眼多嘴杂,这种大事件一发生,立刻就登上了翌日凌晨的大小报章,而在翌日上午——还没到吃午饭的时候——大队的军警出动,连着封了五家报馆,其中还有两家报馆的总编,直接下了大狱。余下三家的总编,托了吃喝玩乐的福,一位在上海,两位在天津,本来都在享受这摩登世界,如今听闻自己要上通缉令,立刻往租界里一钻,又闹着要开新闻发布会,抗议雷督理这扼杀新闻自由的暴行。

这三位匿于租界的总编,都有一代文豪的美誉,他们这样一吵闹,自然惊动了新闻与文化两界。这两界里很有一些不怕掉脑袋的英雄,奋笔疾书仗义执言,将雷督理骂了个狗血淋头。骂完了,也往租界里一钻,让那挨了臭骂的军阀只能干瞪眼。

事情发展到如今,也说不上来是完结了还是没完结,总之文豪未见得输,军阀未见得赢。军阀之妻倒是名满天下了,可惜传播的又是恶名。旁人听了这新闻,都只觉得好笑,唯有张嘉田听了,笑不出来——叶春好就是凶,就是妒,也不会这样公然地弄权耍横。

她不是这样的人,不是这样的性情。

于是他告诉面前的这帮好事者:“假的。”

好事者们兴致勃勃地反问:“假的?”

他的态度淡淡的,似乎是懒怠说话:“一听就是假的。这帮新闻记者唯恐天下不乱,就爱造些谣言,骗人买他的报纸。别的不说,只说咱们大帅,从来就不是怕老婆的人,咱们大帅的太太,年纪轻轻知书达理的,也干不出报纸上写的那些事。你们啊,什么都不懂,听风就是雨,活该受那帮嚼舌头的骗。”然后他向外挥挥手,“滚吧!老子没空听你们这些废话。”

好事者们乖乖地滚了,留下张嘉田独自坐在师部里。新闻不可信,可新闻中的那对夫妻若真是一直把日子过得风平浪静,那么无风不起浪,报馆也不会造出这样一段谣言来。于是张嘉田就微微地有一点惦记,怕叶春好受了雷督理的气——叶春好和自己不一样,自己脸皮厚,心胸广,不怕受气,哪怕被他打一顿,也可以满不在乎。叶春好行吗?

思及至此,张嘉田忽然很想回北京一趟。自从大年初六回了来,眼看着天气都要热起来了,他还一趟都没回去过呢!

回去一趟,看看她,也看看他,看看就成。他俩爱怎么过就怎么过,过得不好才好,有本事他就再离一次婚。他要是把叶春好给休了,自己正好抓机会捡个剩。

在张嘉田暗暗筹划之际,北京的雷府接连几天都有风雨欲来之势,那势头很有一种迫人的威力,莫说府里的活人,就连这府里的活狗都夹了尾巴,不敢乱吠了。

叶春好这回真是冤枉了雷督理——说是冤枉,可想一想,又不算是冤枉。她又没有火眼金睛,谁知道他是无意间把那些东西揣回家中的呢?

但无论怎么讲,雷督理是清白的,她不能不低了头,去向他赔礼道歉。但这一回雷督理真是气大发了,对待她的伏低做小,他一味的只是冷淡,颇有一点要和她打冷战的意思。而一夜过后,叶春好发现自己骤然变成了驰名天下的河东母狮,不由得一屁股坐在床上,半晌没缓过这口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