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西山行(第5/6页)

汽车立刻变了方向,一头扎到路基下面去了。

道路两旁乃是坡地,长着深深的野草,汽车一头扎下,收势不住,又继续翻滚了几圈。车外枪声不绝,而雷督理昨天临时决定出城,沿途也并未做警卫工作,跟随着他的就只有半支卫队。张嘉田在短暂的眩晕过后恢复清醒,头下脚上地窝在汽车里,他艰难地东张西望,只见雷督理蜷缩成了一团,脖子耳朵血淋淋的,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开口唤了几声“老白”,白雪峰那边也是毫无回应。

于是他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他妈的”,奋力推开了身边车门,大蛇一样扭转身体爬了出去,爬到了一半,他忽觉脚踝一紧,回头望去,就见雷督理伸手抓住了自己:“嘉田……”

张嘉田压低声音,急急说道:“有流弹,你在车里待着别出来!我要是让人打死了,你就往那边野地里跑。”

雷督理松了手。

张嘉田顾不得旁人,猫着腰爬起来就往前跑。路上前后停了四五辆汽车,车门开着充当掩体,卫兵们正躲在车旁还击。刺客的方位,他们已经大概摸清楚了,这时便和对方遥遥对峙着开枪互射。

张嘉田自认为对军事兵法是一窍不通,可也瞧出他们这个打法不对,一旦弹药耗尽,那么他们连逃都没地方逃去。

可是不这么打,又怎么打?

张嘉田被子弹压得连头都抬不起来,所以他费了好些力气才除下了身上的武装带,又撕撕扯扯地脱了军装外衣。把贴身的白衬衫也脱下来,他拿着白衬衫爬上道路,捡起了一杆染着血的长步枪。

把白衬衫的两只袖子一上一下系到了枪管上,他制作了一杆白旗。让一名卫兵将这白旗举了起来,他又悄声告诉周围的几人:“你们快喊,就说大帅死了,你们要投降!”

卫兵们怔了怔:“大帅真死了吗?”

张嘉田不耐烦地皱了眉毛:“没死!活得好着呢!”

(四)

张嘉田其实一点主意都没有,完全是走一步看一步。敌方的子弹让他抬不起头来,他就要想个法子让对方暂时停火。

白旗迎风招展,配着参差不齐的呼声,果然让对方的火力弱了些许。接下来怎么办?张嘉田又没了主意。忽然间,他猛一回头。

他看到了雷督理。

雷督理半脸血,一身泥,一路匍匐而来,见了张嘉田,第一句话就是“你跟我走”。张嘉田问他“往哪儿走”,他喘息着答道:“先走再说,这里太危险!”

张嘉田忽然意识到,这位极度怕死怕疼的督理大人,是冒着生命危险爬过这一长段距离,专门来寻找自己的。

他没有因此感激涕零,单是有一股热血往脑子里一涌,让他一言不发地动了手——他把雷督理的军装上衣扒了下来,往自己身上一披。

“我就说我是你,我向他们投降!”他告诉雷督理,“先糊弄他们一阵子,你趁机会赶紧跑。”

说完这话,他见雷督理看着自己不动,便急得把他往路基下面一推,横竖路下是草,摔不死他。然后把步枪上的白衬衫解下来,他火速地穿好衬衫套好军装——雷督理比他矮了一点,但是军装不系扣子的话,乍一看也算合身。卫队受了他的指挥,统一地换了口号:“投降了!雷大帅投降了!”

一边叫嚷,他们一边点了一堆火。火光熊熊地照着他们,让远方暗处的敌人能看清他们举枪投降的姿势。这么一来,枪声果然快速停了,而张嘉田蹲在汽车后头,驴打滚似的在一具尸体上蹭,蹭了满脸满身的鲜血——他这年龄和雷督理相差太大,一瞧就还是个小伙子,所以必须将自己涂抹得面目模糊。

然后他一翻身瘫在地上,做半死不活状。

路边的草丛里,远远近近地站出了人影。

天色越发地黑了,路上的士兵高举双手,是诚心诚意要投降的姿态。一个老成些的卫兵,提前受了张嘉田的嘱咐,这时就蹲到了他的身边,撕心裂肺地喊:“大帅受了重伤!来人啊!救命啊!”

张嘉田听着敌人的步伐声音,一只手伸在车底阴影中,还攥着一把手枪。他不知道敌人究竟有着何等用意。如果只是要把雷督理绑票,那好办了,自己起码可以在眼下保全性命;可如果敌人纯粹只想要雷督理的命,那么自己在临死前,也要甩手一枪拉个垫背的。

“发誓发多了。”他很奇异地没有惊惧,反倒想起了那无关紧要的事情,“总说要把命给他,结果今天真给了。”

他像是得了一点人生的教训,当几支手枪将他围住之时,他强睁着被鲜血糊住了的眼睛,还在告诫自己:“往后可不能再乱发誓了。”

然后,好几双手从天而降,把他抓起来五花大绑,装进了麻袋里。

张嘉田等人落入了刺客手中,死生不明。而在这一天的下半夜,北京城内的雷府门前,跌跌撞撞地冲来了两个黑影子。

黑影子之一是雷督理,另外之一则是白雪峰。

雷督理是凭着两条腿,硬生生跑回来的。平时他连坐着都嫌累,恨不得随时随地地躺着,如今却是如有神助一般,以着仅次于马车的速度,一口气跑回了城内。东倒西歪地撞进门内,他双腿一软跪了下来。值夜的卫兵见状,吓得一哄而上,留守在家的卫队长尤宝明闻讯赶来,就见雷督理趴在地上,嘴唇动着,似乎是在喃喃地说话。

尤宝明当即也趴下去了,把耳朵送到雷督理嘴边,一边听着,一边充当通译,扯起大嗓门发号施令:“全府戒严!打电话叫秘书长、参谋长立刻过来!发电报给莫桂臣师长,让莫师长拦住所有出京的火车!给虞都统打电话,京中有变,让他别出门!”然后他伸手把雷督理拖起来扛上肩膀,一路小跑着把人扛回了屋子里。雷督理的两条胳膊垂下去,软绳子似的,随着他的步伐悠悠荡荡,偶尔甩着磕了门框,也没有知觉和反应。

房内电灯明亮,雷督理躺在一张软床上,头脑是清楚的,身体却像是完全瘫痪了,一颗心脏拧绞着剧痛,视野也是摇晃模糊。依稀看见一个熟悉身影冲了进来——那身影苗条单薄,是熟悉的,也是久违的。

胸中一股热气往上一冲,他身不由己地咳嗽了一声。他觉得这只是一声小咳嗽,然后喷出来的鲜血一直溅到了叶春好的身上去。

然后他眼前一黑,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往下沉,忽悠的一下子,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雷督理再睁开眼睛时,天已经亮了。

他像是被那阳光吓着了,一翻身就滚下了床去——林子枫手疾眼快,一把接住了他,把他又推回到了床上去。

雷督理并没有感觉到身体有什么痛苦,只是手脚都不大像是自己的东西了,连根手指头都抬不动,他对着林子枫说话,发出的声音也是虚弱沙哑:“我睡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