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梦也,命也(第2/6页)

雷督理抬头看他:“回家?”然后他反应过来,“我总记着你是我家的人,忘了你自己也还有个家。”他向外挥了挥手,“去吧。”

张嘉田转身拿起椅背上的军装,抡起来往肩膀上一搭,然后对着雷督理一立正一敬礼,又一笑:“走了。”

礼行得不正经,话说得也没规矩,他故意的,故意地也想试探试探雷督理。雷督理没有恼,只向外又一挥手,懒洋洋地撵他。

这人对他好起来,也是真的好,所以他对他再恼再怨再有意见,后头也总要跟着个余音袅袅的“可是”。

张嘉田回了自己的家。

到家之后他饿了,让勤务兵从胡同口的面馆里端了一碗热汤面回来吃,一碗面吃完了,他刚想端起大碗再喝两口汤,白雪峰忽然到来。

白雪峰见了他,笑得像要开花似的,并且拱手抱拳,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帮办大人,恭喜恭喜!”

张嘉田放下大碗,没起来,只说:“老白,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啊?咱们都是兄弟,哪儿又来了个大人?你不把我当兄弟看啦?”

白雪峰立刻放下了手:“我的帮办大人,不是我凑热闹,我这道喜,是有缘故的。”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又笑了,“大帅说了,这房子实在不配您现在的身份。他另在什锦胡同那边儿拨了一处好宅子给您,请您即刻迁过去。所以啊,我这一趟来,向您道的是乔迁之喜。”

张嘉田听了这话,却是做了个虚怀若谷的样子:“唉,我就是光棍一个人,在哪儿住不是住?大帅也真是太费心了。”

白雪峰笑道:“大帅是把帮办当成家里人看待的,自然处处都想着您。”

张嘉田瞪着眼睛一指白雪峰:“你再一口一个帮办的,我起来揍你!”

白雪峰笑着摆手:“好好好,我不说了,我还叫你张师长,成不成?我的张师长,你只要把你手里的金银细软收拾出来就好,那边宅子已经有人布置去了,一切都是现成的,您今晚搬过去也行,明天也行。”

张嘉田嗍了嗍筷子头:“搬家不能悄悄地搬,得热闹热闹。明天吧!明天我回府里一趟,一是谢谢大帅,二是请大帅到我那新家里坐一坐,我再请个戏班子,敲锣打鼓地唱一夜。”

白雪峰说道:“戏、酒的事情,你都不用管,这个我最会操办。我派几个人过你那里去,一天之内,酒席和戏班子都能给你张罗齐了。”

说完这话,他匆匆走了,张嘉田没多挽留。对于白雪峰其人,他向来是挺友好,也向来是看不起。白雪峰这人没出息,在雷督理身边干了这么多年,还依然只是个副官长,并且不是什么有实权的副官长。张嘉田暗地里把这人当成了风向标来看——雷督理看他顺眼的时候,白雪峰见了他,必定也是满面春风。

“搬家搬家。”他把大碗一推,自言自语,“你当督理太太,我当帮办大人。多好,多好!”

然后他站起身来,魔怔了似的,又自己嘀咕:“帮办大人,搬家搬家。”

(二)

翌日上午,张嘉田进了这雷督理赠送的宅院,背着手内外溜达了一圈,耗费了大半个时辰。

这宅子本是前朝一位遗老的私宅,雷督理在前些年,有一阵子很好赌,并且赌运很不错,在牌桌上把这处宅子赢了过来,赢过来了,却又没什么用处,便放在那里空置着。还是叶春好到了他身边之后,励精图治,把这大宅院又一点一点地收拾了出来。

这宅子的房屋堪称精致,后头花红柳绿的,也有一个花园子。当初张嘉田做了卫队长,从雷府的仆人房迁去了一处四合院里,都激动得感慨了半天,如今从个四合院搬进了这华丽的府邸里,反倒淡然了。仿佛是拿了一年当十年活,眼界说开阔就开阔了,心气说高就高不可攀了。

有的时候,他也觉得自己活得不真实,像是在做梦。但是凭着他的出身和底子,他做梦都梦不到这样高贵的阶级上来,所以这不是梦,这是他的命。背着双手走在一道深深的长廊里,走着走着,他停了下来,背靠着那顶天立地的红漆廊柱,他闭了眼睛,觉着有些眩晕。

梦也罢,命也罢,富贵与权势都来得太突然了,太猛烈了,让他竟然有些消化不了,招架不住。他让随从搬来了一把椅子,然后原地坐下了,挥了挥手,让他们都退到远处去。

四周安静了,只有微弱的凉风吹过。他瘫软在椅子上,细细地听那风声,心里想自己原本只是个赤条条的人,这个人起初是个街头上游手好闲的小混混,后来进入大帅府,成了个小听差,小听差聪明伶俐会巴结,摇身一变成了卫队长,卫队长稀里糊涂地跑去文县,又成了个师长。师长是不好干的,但也干下去了,东拉西扯地弄了些钱,弄了些枪,招了些兵,乱糟糟地凑了上万人马。这上万人马放在文县,单是吃饭,就是个不好解决的大问题,然而偏巧北京城里出了事,这支乱糟糟的队伍就爬上闷罐车,从文县城内转移到了北京城外。

与此同时,师长也立了功,于是又升官,成了帮办,成了现在的他。

一切都是合理的,都是有迹可循的。他当帮办,理所当然。

他是英雄出少年!

双手一拍扶手,他从椅子里弹了起来。昂首挺胸地站直了身体,他背着手,晃着大个子继续往前走。

他是帮办,他手下有一万人,整整一个师的兵力,就驻扎在北京城外。

除了这一万人,他另有余部留在文县,文县也是好地方,四通八达,繁华热闹,兵家必争之地。目前,也归他管。

迎着那么一股似有似无的小凉风,他向前走,越走越快,脸上带着一点微笑,微笑如风,也是似有似无。身后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音,是随行的副官和勤务兵跟了上来,一个个的,大气都不敢出,仿佛帮办大人是雪做的,气儿出重了,便要将大人吹化。

张嘉田在宅子里巡视完毕,十分满意。回头便来了雷府,要向雷督理致谢。然而雷督理无影无踪,他一路找来了书房,上楼一瞧,依然是没瞧见雷督理,反而是看到了叶春好。

叶春好正在用小钥匙去锁墙角的铁皮文件柜,见他推门进来了,显然也是一惊:“哟,二哥?”

张嘉田一手握着房门把手,停在门口,进退不得:“春好。”

说完这话,他补了个笑容:“我以为大帅在这儿呢。”

叶春好笑道:“他今天早早地就出门去了,热河的虞都统回承德,他去送送。你要是有要紧的事情找他,就坐下来等等,我猜他一会儿就能回来。”

张嘉田还站在原地,不动:“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就是想来谢谢大帅。那个——你知道吧,大帅送了我一所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