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梦也,命也(第5/6页)

这些人寒暄笑语,是乱哄哄的,及至到了晚宴时节,依然是乱纷纷,幸而是乱中有序,并非一乱到底。及至众人吃饱喝足了,便走去花园子里看戏。戏台前方摆了几副特别精致些的桌椅,尤其是正中央的桌子后放了一架长沙发,分外地柔软舒适,显然是雷督理夫妇的座位。

张嘉田引着雷督理走过来坐下了,一手扶着沙发靠背,他俯下身正要说话,眼角余光忽然瞄到身旁走来个人,便抬头问道:“什么事?”

那人是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一脸红疙瘩,倒是军装笔挺,垂手站着,瞧着也挺有规矩。上前一步凑到张嘉田身边,他开口先唤了一声“干爹”,然后才嘁嘁喳喳地说起话来,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张嘉田听完了,随口发话打发了他走,然后俯身要继续对雷督理说话,雷督理却是抬头向他笑问:“你才多大,给人家做干爹?”

张嘉田也笑了:“我年纪是不大,可架不住我官大啊!您忘啦?那时候我还想给您当个干儿子呢!”

雷督理饶有兴致地看他:“记得,我驳回了。怎么,现在还想再试试?”

张嘉田摇了头:“不了,您这岁数摆在这儿呢,我就是认了您做爹,外人瞧着也不像,还兴许被人传成笑话。”

雷督理和颜悦色地反问:“笑话?谁敢笑话帮办大人?”

张嘉田乐不可支地抬手一指雷督理:“甭说别人,现在您自己就已经笑了。”

从来没人敢这么用手直指着雷督理的脸,叶春好在一旁看着,身不由己地就向上一起——起到一半,她顺手理了理裙子下摆,又坐了回去,伸手去摸茶壶:“二哥,这茶怎么是凉的?”

张嘉田走去端起茶壶,手指关节碰触到了壶身,烫得他手一抖。但他没言语,甚至也没看叶春好,只笑呵呵地答道:“我让人换一壶去!”

他走了,留下雷督理扭头望向叶春好,低声说道:“你倒是很会替他遮掩。”

叶春好来时饿了,方才在席上没少吃喝,胃里沉甸甸的都是饮食。此刻听了雷督理这句话,她只觉着心中一翻腾,但是脸上依然淡淡的没脾气:“怎么又怪起我了?我遮掩什么了?”

这话说完,她像忍无可忍了似的,把脸转向了那金碧辉煌的戏台,就觉着腹中混乱,胃部也开始隐隐作痛了。

(四)

叶春好本来并不懂戏,兴冲冲地来看,也主要是存了一份看热闹的心思。热闹这种东西,有闲情逸致时自然是爱看的,可她现在暗暗用手捂了胃部,也说不清自己是个什么情绪,总之像被自家丈夫吓出了心病似的,他不阴不阳地甩给了她一句话,她的身心便都承受不住了。

台上锣鼓喧天地热闹着,花蝴蝶子似的名伶穿着戏装满台飞,越发看得她头晕目眩。忽然抬手捂了嘴,她紧闭了眼睛定了定神,然后勉强对雷督理笑道:“我要离开一下,好像是方才吃得不对劲了。”

雷督理盯着戏台,微微一点头。

她见了他这个态度,也来不及计较,转身便走。雷督理眼睛看着名伶,耳朵听着她的脚步声音,心想她终究还是关心张嘉田。张嘉田没规矩,用手指了自己的脸,自己还没怎样,她先紧张了——为什么紧张?是不是怕自己怪罪张嘉田?

她在心里,护着他呢!

雷督理偶尔会爱上个什么人,爱之深恨之切,越爱越恨,所以那感情总是不得善终。他隐约也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可是改不了。对着真正亲近的人,他一身的邪火,说恼就恼,说疯就疯,仿佛凡是他所爱的人,都对不起他。

怎么着都是对不起他,所以他委屈透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他没尝出滋味来,也不知道是什么茶。

身边有个人,来回地活动,一时来了,一时走了,一时像个游魂似的,无声无息地又来了。他终于忍不住扭过头去,瞧见了个洋装打扮的小姑娘。小姑娘正在戏台正前方这几处座位间来回地寻觅着什么,冷不丁地被雷督理盯住了,她也是一怔,紧接着向他一鞠躬:“大帅好。”

雷督理认出了她:“在找人?”

“嗯。”她直起腰,点点头,小脸苍白的,“我找我哥哥呢。他让我到这儿来找他,可我找了半天,也没看见他。”

雷督理转身去问不远处的白雪峰:“子枫呢?怎么把他妹妹扔这儿不管了?”

白雪峰靠边坐着,听了这话,立刻站起来答道:“回大帅的话,我刚瞧见他被魏参谋长拽走了。”

雷督理答应了一声,转向前方继续看戏——看了几秒钟,忽然反应过来,回头又去看林胜男,就见林胜男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显然是没主意了。察觉到了雷督理的目光,她看了他一眼,然后立刻垂下头去,转身要往一旁的人丛里钻。

雷督理忽然觉得这女孩子是个小可怜儿,便对着她一招手:“胜男。”

他叫林子枫为子枫,对待林子枫的妹妹林胜男,他自然也就不假思索地喊了一声“胜男”。可林胜男听在耳中,却是有一点惊,没想到雷督理会这样亲近地呼唤自己。回头望着雷督理,她看见他向自己又一招手,分明是在示意自己过去。

她环顾四周,还是没有看到哥哥的影子,自觉着无处可去,只好垂头走到了雷督理身前:“大帅。”

雷督理一指身边的空位:“坐这儿等着吧。你哥哥迟早得过来。”

然而林胜男迟疑着摇了摇头,并不肯动。于是雷督理莫名其妙:“怎么?还有别的事?”

林胜男小声答道:“这是大帅太太的位子,我坐了,太太回来可坐哪儿呢?”

她心里有什么,嘴里就如实地说了出来,却没想到大帅此刻正对太太含恨,听了她这番话,雷督理越发来劲了,索性抓着她的手往身旁一摁:“不管她,你坐你的。”

林胜男吓了一跳,坐下之后立刻缩回了手。可坐着的确是比站着舒服多了,沙发也的确是比那硬木椅子舒服多了,坐在这里,一抬头就无遮无拦地看着戏台,看得清楚,听得真切,也真是一种享受。

看着看着,台上“咚”的一声,她也跟着“哟”了一声。“哟”过之后,她见雷督理闻声望向了自己,就小声解释道:“我看台上那人忽然跳到了桌子上,吃了一惊。”

雷督理答道:“那桌子代表的是山,你看着他是上了桌子,其实这在戏里,演的是他上了山。”

林胜男点了点头,因为心里原本就知道他这人是很和蔼的,如今共坐了片刻,那种紧张劲儿也退了,便有了勇气同他讲话:“那这人打着旗子从台上跑过去,又是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