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愿赌不服输(第5/6页)

她素来都是镇定理智的,虽然是个年轻的女子,但是天然地带着一点大将之风,当初家破人散的时候,她吓得直哭,可也没哭得走了样,所以张嘉田看了她这个嘀嘀咕咕自说自话的样子,心中忽然有点发慌,怀疑她是让雷督理刺激出了精神病。转身快走几步追上了她,他不再逼问,只说:“我陪你,咱们出去散散心,玩一天!”

张嘉田不带随从,只让一名汽车夫开汽车载了自己和叶春好,直奔了北海公园去。

这时候天还大亮着,他赁了一只小船,带着叶春好坐了上去。叶春好撑着一把小阳伞,先是静静地坐着,及至张嘉田把小船划到一片柳荫底下了,她才如梦初醒似的回过神来,对着张嘉田说道:“原来上学的时候,一个月能和同学到这儿坐一次小船、喝一瓶汽水,就是最快乐的事情了。”

张嘉田没正经上过学,体会不到她所说的这种快乐,也没有闲情逸致陪她抚今思昔,直接便问:“雷一鸣是怎么回事?你们结婚才半年,他就喜新厌旧了?”

叶春好叹了一口气。

“二哥。”她说,“其实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是想赌一次,我以为我和别人不一样,我能赢。”

说到这里,她自嘲一笑:“他的年纪是比我大,可相貌是好的,我看他是个美男子,对我又痴情,还是有权有势的督理大人,怎么想都是做丈夫的不二人选,就嫁了他。”

将小阳伞收拢起来,她伸出伞尖轻轻去打船旁的荷叶,不看人,对着那半开的荷花说话,“我对他又有真心,又有贪心。”

然后她转过脸,望向了张嘉田:“我虽然是个女人,但是有点官迷。成了他的太太之后,我沾了他的光,虽然不是真正的官,但也有了金钱和权力,能够随着自己的心意,做一些事。”

张嘉田点了点头:“我知道,你这人闲不住。原来你给他当秘书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我当时心里还奇怪,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姑娘,不爱花儿粉儿的,也不爱玩,专门和那帮老爷们儿抢差事干。但这也不算毛病,一个人勤快要强,哪能算是坏事?况且,你再官迷也迷不过我,那天晚上我知道我要当帮办了,差点儿乐昏过去。”

“所以……”叶春好收回了小阳伞,重新撑了开,“是我自己要赌一把,愿赌服输,也没什么可怨的。二哥,你放心,我想得开。”

这话让她说得心平气和,张嘉田听在耳中,几乎要信以为真,直到他看见她那两只手是如何紧张地握着伞柄——握得关节泛白,握得手臂哆嗦,是把毕生力气都运到了周身,拼了命地控制着表情与声音,拼了命地要做出那云淡风轻的假象。

于是他猛地怒了,又怒又恨又悲的,简直想指着她的鼻子骂人。手指蜷起来,他握着拳头,咬牙切齿地质问她:“你还对我装相?我对你一点虚情假意都没有,也不图你什么,你干什么和我这样生分?我不是雷一鸣,我不看你这张假脸子!你要是不想和我说心里话,你就别说,我这就划船靠岸,你回家去!”

此言一出,叶春好俯下身去,整个地躲进了那阳伞下。张嘉田怒视了她片刻,怀疑她还当自己是个小混混,还以为自己是要乘虚而入占她的便宜——她要真是这么想,那可真是狗眼看人低了!他堂堂的一省帮办,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他怎么就那么下三烂,非得盯着人家的老婆不放?难道她就不知道他是多么地有出息吗?他是多么地“英雄出少年”吗?

骄阳照射着他,他岿然不动,忘记了划动小船追寻阴凉。不知这样注视了那把阳伞多久,他忽然也弯下了腰:“春好?”他急了,用手去掀那深深扣下的阳伞,“春好?”

阳伞在颤,伞下的人也在颤。方才云淡风轻的、愿赌服输的叶春好,此刻在这阳伞的掩护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撕心裂肺。

她即便在撕心裂肺的时候,也能把哭声压抑到最低。一只大手从伞下伸了进来,摸索着握住了她的小手。她咬着牙,屏着息,泪水滔滔地流,苦和痛都融进了血液里,轰轰地往头脑里冲。

她愿赌,可她不服这个输。

她爱雷一鸣啊!还没爱够啊!

(四)

在一把小小的阳伞下,叶春好偷偷地大哭了一场。

阳伞上头就是烈日高天,光天化日的,没遮没挡的,她深深地埋了头,下巴抵着膝盖,哭得人也抖,伞也抖,小船也抖,世界也抖。怎么不悲?怎么不愤?怎么可能云淡风轻?怎么可能愿赌服输?

当初他是怎么追她的?是怎么爱她的?是怎么对她承诺的?事到如今,不到半年,她便从新妇沦为了敝屣——可她当初也不是非嫁他不可的!是他招惹她,不是她先动情。

天下怎么会有这样坏的人?这不是“负心薄幸”四个字可以形容的了,他简直就像是没有人心、不通人情。明知道林子枫视她如仇,他却还偏要娶他的妹妹。她还没来得及恼,他先恼了——他认定了她心里还放着个张嘉田,许她和张嘉田藕断丝连,就许他纳林二小姐为妾。

她这一生一世都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既然如此,索性不洗了,她从来不是疯狂的人,做不出以死明志的举动来。先前她见了张嘉田,恨不得绕道走,拼了命地想要自表清白,现在也不躲他了。躲什么呢?躲有用吗?

将伞下那只碍事的大手推了出去,她摸索着从肋下纽扣上解了手帕,哽咽着擦眼泪。狠狠地哭了一场之后,她心里像是透进了一点光明——从午夜到白昼,她心中一直热热地憋闷着,喉咙中有血腥味。她以为自己是急怒攻心,是要吐血,便越加努力地压制着情绪,要把那股子热血压下去。

现在好了,热血变成热泪流了出去,她擦湿了一条帕子,然后收起阳伞,面对了张嘉田。张嘉田正拧着眉毛注视着她,神情严肃,像是见了什么惨不忍睹的情景,不能不看,又不忍看。

“我好了。”她告诉他,“我哭出来,就好了。”

她不知道张嘉田是看她变了模样——自从她结婚之后,张嘉田每一次看她,都觉得她是变了一点模样。她就是在结婚前的那个新年里最美,那时候她胖了,擦脂抹粉地打扮着,是个粉面桃腮的大美人。他那时候还以为她这一生一世都有了依靠,往后就要无忧无虑地荣华富贵到底,就要永远这么漂亮下去了呢。

用手指又拭了拭眼角,叶春好知道自己此刻不好看:“我现在也……”她吸了吸鼻子,“没个人样子了。”

手指关节撩动头发,张嘉田忽然看见她那太阳穴上印着一片青黑。连忙伸手把那几绺头发彻底掀起来,他凑过去细看,发现那竟是一块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