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棋逢对手(第5/7页)

“让你去你就去,哪来那么些废话?见了人家太太,把你那驴脸往上扯扯,别像要去哭丧似的。”

马永坤向来不觉着自己脸长,张嘉田损了他一句,他也不大在乎。扛着一张万念俱灰的面孔,他前往雷府,吃了一记闭门羹,回家告诉张嘉田道:“帮办,不好了。”

他表情既悲痛,说话的声音又低沉,张嘉田看着他,一颗心就是一哆嗦:“怎么了?”

“那位太太,她不在了。”

张嘉田听了这话,满头的短发登时挣脱发蜡的禁锢,一齐竖了起来:“你说什么?怎么没的?什么时候没的?因为什么没的?”

“应该是坐火车吧!”

“火车?没听说这两天有火车出事啊!”

马永坤看着张嘉田那张走形失色的面孔,愣了愣,随即居然罕见地笑了:“帮办,您没听懂我的话,那位太太还在,就是不在北京。大帅府里看门的听差告诉我,说是太太昨天上天津去了。我想从这儿上天津去,那就是坐火车最方便了。”

张嘉田——尽管是诚心诚意地想要过个好年——然而听到这里,还是忍无可忍,抬手抽了马永坤一个嘴巴:“人话都不会讲,我×你娘!”

张嘉田关起家门过年,很执着地守岁到底,而小公馆里的雷督理,则是早早地上了床——林胜男现在是不能熬夜的,她想熬,这家里所有的人也不能让。她既是早早上床了,雷督理和白雪峰坐在外间屋子里,相对无言。雷督理想了想,给白雪峰放了假,让他也回家和亲人们过年去,明天上午再过来。

白雪峰笑呵呵地走了,雷督理继续独自坐着,也不想吃什么,也不想喝什么,心里倒是有点想念叶春好,或者说,是非常地想念叶春好。他知道她上天津去了,对外自然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其实只不过是不好意思这样孤零零地在家里过除夕。她那个人很要脸,家里上下对她再恭顺,怕是她也会从那些人的眼中找出一丝半点的嘲笑来。

这边小房小院,住着满满登登的人,院子里堆着满满登登的花炮,老妈子、大丫头进进出出都加着小心,生怕惊扰了身怀六甲的小太太,仿佛小太太怀的是个龙种,她们连小心都是喜气洋洋、大惊小怪地小心。

相形之下,那边的宅子就太大了,人也太少了。别说那是刚进门一年的新媳妇,就算是结婚几十年的“老”太太,这样孤孤单单地一个人过年,也是没脸面的事情。所以她不上天津怎么办?留在那空落落的大宅子里硬熬到大年初一?

雷督理这两天,比较地明白事理,这时候就越想越觉得自己不对。垂头丧气地起身进了卧室,他坐到床边宽衣解带。林胜男还没有睡,静静地躺着养神,见他来了,便欢喜起来:“我们一起躺着吧,今晚我真是不想早睡呢!”

雷督理一掀棉被上了床:“别任性,你肚子里还有个孩子呢。你不睡,孩子也不能睡。”

林胜男笑道:“那也不用这么谨慎,现在都四个多月了,孩子已经在肚子里长结实啦!”

雷督理听了这话,只感觉莫名其妙:“这和月份有什么关系?”

林胜男答道:“我听医生说,胎儿就是在前三个月最脆弱,这三个月里,是一定要好好保养身体的,等过了这三个月,胎儿就长得大些了,在肚子里也住得安稳牢固了。”

雷督理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林胜男:“还有这么一说?”

林胜男笑着向他点头,有些得意:“有些个迷信的妇女,说在怀孕头三个月,是不能对外发布消息的,否则会惊了什么胎神,小孩子就留不住。其实这迷信里头,也藏着一点科学的道理,就是我方才说的那个缘故了。”

雷督理“噢——”了一声,若有所思。而林胜男往他怀里一钻,闷声笑道:“所以你不要总是担心我了,我们的小孩子已经乖乖留下来了!”

雷督理抬手拍了拍她的后背,脑子里瞬时转过了好几个念头。但他想而不说,单是低头吻了吻林胜男的额头:“那你也不要大意。”

林胜男答应了,又问:“一会儿院子里要放花炮吧?我想看看烟花呢。你不让我出去看,我隔着窗子看看好吗?”

雷督理向上扯了扯棉被,因为自己懒怠动弹,所以答道:“那有什么好看的?万一被它吓着了怎么办?真想看,等把孩子生下来了,我专门给你放一夜烟花,让你看个够。”

林胜男听了,信以为真,虽然也有点遗憾,可总相信未来会有更好的盛况等着自己,所以便不在乎,不看就不看。把面颊贴上雷督理的胸膛,她高兴地蹭了又蹭。雷督理身上总有一股子好闻的香气,有古龙水的成分,但又并不完全源于古龙水。有的时候雷督理不在家,而她又想他了,就随便找件他穿过的旧衣或者枕过的枕巾,捂到脸上嗅一嗅。

心满意足地拥着他闭了眼睛,她一夜好睡。睡到了翌日上午,她睁了眼睛,却发现自己身边已经没了人。

她懒洋洋地坐起身,由大丫头伺候着穿衣洗漱,而在大丫头给她梳头发时,她得了消息:大帅走了,去天津了。

林胜男不知道雷督理为什么会走得这样匆忙,便想天津那边一定是有重要的事务等着他去办,直到中午林子枫赶了过来,她才得知了真相。

林子枫对着她唉声叹气:“傻东西,是那个姓叶的把他勾了走,姓叶的此刻正在天津呢!”

她一听这话,本来就苍白的脸蛋,如今越发地没了血色。紧紧咬着薄嘴唇,她气得半晌不说话。林子枫一看她竟然有这样大的反应,又自悔失言,正想补救,哪知未等他说话,她先开了口:“就说我肚子疼,让他马上回来!”

(四)

叶春好坐在沙发上,低了头织毛衣。她是今天早上才起的针,断断续续地织到了晚上,因为手法生疏了,又不肯马虎敷衍,所以速度很慢,一个领子都还没织出来。房内暖气烧得很热,她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睡袍,从睡袍下面露出了半截雪白笔直的小腿。赤脚穿着一双珊瑚色的天鹅绒拖鞋,她脚踝瘦削,脚踵粉红。左脚平踏在厚地毯上,右脚向后收了一点,在拖鞋中微微踮起,便给了雷督理一个偷袭的机会。

雷督理守着她的小腿席地而坐,伸手轻轻一挠她那右脚的脚心。叶春好痒得惊笑了一声,一边抬脚躲闪,一边从身边拿起一根闲着的毛衣针,对着他的后背轻轻一戳:“讨厌,又给我捣乱。”

雷督理惬意地伸长了双腿——他最恨高于自己的同性,但是对于所爱的异性,他可以安然地居于对方之下。一只手钻进睡袍里,他一边抚摸着叶春好的小腿,一边伸手从旁边茶几上拿起了半杯威士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