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北戴河之行(第6/11页)

白雪峰走到药箱子前,一边翻找一边小声问道:“太太怎么样了?”

小枝也压低了声音:“手、胳膊,还有腿上,都烫了,好在就是起了水泡,疼归疼,不至于留疤。要紧的是眼眉上头,被枪管划出了一道挺深的伤口,流了好多血。”

白雪峰怔了怔:“哟,那不会破相吧?”

小枝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白雪峰终于找到了烫伤药膏,小枝接了药膏,又问:“大帅现在怎么样了?还在生气吗?”

“好多了,应该也是过了气头了。”他一边说,一边也翻出了一瓶药油,又嘱咐小枝道,“太太那边,你好好照应着,有什么事,就跟我说。”

小枝点头答应了,两人随即离开房间,各走各路。白雪峰到了这个时候,真是屏声敛气,每迈一步都极其慎重,生怕皮鞋底子在地板上踩出不得人心的声响。及至走到了雷督理面前,他依旧是加着万分的小心,手指蘸了药油,他像大姑娘绣花似的,很细致地为雷督理按摩着额角痛处。

雷督理随他摆布着自己,一言不发,一动不动,非常地冷静,非常地镇定。

早就怀疑会有这么一天,所以这小子成了他的一块心病,让他日夜地想着他、防着他。现在好了,现在对待这个人,他总算是想到头,也防到头了。

万幸,这头狼崽子还没长成气候。

(四)

雷督理渐渐觉出了疼痛来。

哪里都疼,周身上下一起疼,他已经连着好几年没上过战场了,在家里养得身娇肉贵,对人挥出几拳,事后手指竟会疼得伸不开、攥不起。除此之外,他的肋骨也疼,后腰也疼,在从楼梯上滚下来时,他几乎所有的骨头都受了撞击,膝盖和小腿已是紫里透青。微微皱着眉头,他并没有叫苦连天——在无暇自怜的非常时期,他也可以很能忍耐。

林子枫从外面回了来,已经按照他的命令调兵遣将,把张嘉田带来的几名随从尽数关进了空屋,并且没有遭到任何抵抗——大半夜的,随从们是被士兵从被窝里揪起来的,莫说抵抗,他们根本连眼睛都没睁开,就被士兵们五花大绑着押走了。

林子枫一边汇报,一边留神观察着雷督理的反应,结果发现雷督理并没有什么反应,心里就很纳闷,因为张嘉田不同于别人,就算他恃宠而骄让雷督理对他由爱转恨了,那雷督理此刻至少也该流露出几分恨意才对。

他不知道雷督理是蓄谋已久,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到来。如今终于等到了头,尘埃落定,雷督理此刻的情绪不是恨,而是轻松。

腰背挺直正襟危坐了,雷督理把自己的左手交给了白雪峰治疗,右手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大腿上。垂眼思索了片刻,他忽然闭了眼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睁开眼睛,不带感情地发了话:“让尤宝明带几个人,把张嘉田押出去,找个僻静地方,埋了。”

此言一出,白雪峰的动作一顿,林子枫也愣了一下,然后才犹豫着答道:“大帅,这不大合适吧。”

雷督理抬眼望向了他。

他微微俯了身,因为雷督理的目光冷静到了恐怖的程度,所以他难得地生出了几分惧意:“这是度假的地方,而且并不是只有大帅一家,向北走出三里地就是法国大使的别墅,南边是英国人的房子……虽然是在山里,可是……您要是把他埋在这附近,日后再来居住,心里岂不是……况且万一被旁人知道了,这些邻居抗议起来,也是个大麻烦……您看……还请您三思啊!”

因为怕,也因为这番话不好明说,所以他讲了个断断续续、颠三倒四,但雷督理全听明白了。冷不丁地笑了一下,他点点头:“你说得对,我糊涂了,还以为是在家里。”

林子枫又道:“现在张嘉田的人已经都被我们关押起来了,这边的任何消息,都不至于泄露到京城里去。大帅可以等到回京之后,再……再处理此事。”

他自诩为文人,不肯公开地说打说杀,至多只能把话讲到这种程度。白雪峰这时也轻声说道:“大帅,秘书长说得有理,您不如先好好地休息一下,也让我给您把药上完。等睡一觉起来,您过了气头了,再发落他也不迟啊。”

雷督理转过脸来,望向了他:“你怕我气昏了头,将来会后悔?”

白雪峰只是想附和着林子枫劝劝他,没想到他竟会向自己问起了话。忽然落进了他的目光中,白雪峰吓得又停了动作,嘴唇也有些颤,只能勉强挤出字来:“不是……大帅办事……自然都是想好了的……”

林子枫很了解白雪峰那点胆量和能耐,此刻就想要替他解围,不料雷督理眼望着白雪峰,忽然笑了。

这笑容并不是微笑,他笑得咧开了嘴,露出了整齐的白牙齿。抬起青紫斑斓的右手,他拍了拍白雪峰的脸:“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我也算是个惯着你的了,怎么从没见你得意忘形过?”

白雪峰看了他这个龇牙咧嘴的笑容,心中更怕了——雷督理眼中含着一点光,那光无可描述、似曾相识,白雪峰记得当年他被困战场,弹尽粮绝,饿了三天,眼中就曾出现过这样的光。

“我这人没什么本事……”他勉强理顺了呼吸,要把话说下去,“就只对大帅有这么一颗忠心。大帅这样抬举、提拔我,我要是再不知道小心惜福,即便大帅不怪我,老天爷也饶不了我。”

雷督理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从白雪峰的脸上收回了手,他向外轻轻一挥:“子枫也去休息吧,有话,等天亮了再说。”

林子枫并没有再多说,只对着雷督理浅浅一鞠躬,然后转身走出了客厅。卫兵都守在了楼门外,客厅外亮着几盏电灯,不见仆人的影子,只在暗处站着两名木雕泥塑似的勤务兵。一点花影子往旁边的走廊里一闪,花影子有着齐刘海和小白脸,他认得她,甚至知道她名叫小枝,因为白雪峰不止一次地对他说过,“太太身边那个小姑娘,倒是不赖”。

这么大半夜的,小枝不去伺候叶春好,反倒游魂似的在客厅外头转悠,林子枫简直可以肯定她是在窃听——至少,也是企图窃听。

但他权当不知,一边向外走,一边掸去了袖口上的一点灰尘。灰尘是他在为那个人检查身体时蹭上的,那人被张嘉田狠狠教训了一顿,搞得浑身脏兮兮。想一想,倒也是一桩令人痛快的事情。

白雪峰为雷督理涂毕了药油,然后便想搀他起身,上楼休息。然而雷督理摇了摇头,说道:“不费那个事了,我身上疼得厉害。”

白雪峰扶他在沙发上躺了下来,说道:“那我上楼给您拿一床毯子下来,山中夜里凉,您要是睡觉的话,总得盖上点儿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