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负心薄情

她对他是末世狂欢式的爱,爱一天算一天,不敢做天长地久的打算。

(一)

林胜男回到家之后,两只眼睛就没干过。

在林子枫这几个月的教诲影响之下,她哭都不敢公开地哭,因为觉得丈夫这样冷落自己,正说明了自己没本事、没出息。惭愧都要惭愧死了,还有脸号啕?

搀着她出门去雷府的老妈子——因为自家女儿也就是她这么大——所以对她分外地心疼一点,看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便搭讪着端了汤汤水水进来,劝着她多少吃喝一点。她依言吃了喝了,也不说什么,等夜里人散尽了,她才蒙着棉被,窸窸窣窣地吸鼻子流眼泪。

第二天下午,白雪峰带着一名德国医生过来了,德国医生给林胜男检查了一番,也没发现什么问题来,至于林胜男所感觉到的种种痛苦,也都是妊娠期常见的反应。白雪峰一听这话,放了心,脸上就带了一点笑意出来。可林胜男见了他的笑容,就像被人抽了个嘴巴子似的,兜头彻脸地红了起来。

她以为白雪峰是在笑话自己装病。

丈夫带着老狐狸精去青岛玩去了,她这没人爱的还不老实,不是出门去吃闭门羹,就是回家装病又被戳穿,自己怎么这么不识相?怎么这么不要脸?强撑着熬到白雪峰带着医生离去了,她终于是再也支持不住,一扭头跑回屋,关起门就大哭了起来。

几个老妈子合力,硬把房门撞了开,七手八脚地给她擦眼泪,哄孩子似的哄她。她颤抖着坐在地上,拼命地只是摇头,含含糊糊地哭喊:“我要回家,送我回家,妈啊,妈啊……”

她哭喊了几声“妈”之后,忽然一低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呕吐起来。老妈子们扶着她的手臂,就觉着她那胳膊瘦得皮包骨头,柴火棒似的一点肉都没有,心里不禁也替她难受。有人说了话:“这么着可不成,要不然,咱们还是把副官长找回来吧!”

此言一出,外头站着的大丫头立刻转身跑去打电话,而不出片刻的工夫,白雪峰过了来,见林胜男半昏迷似的躺在床上,话都说不出来,便也没了主意:“你们好好守着太太,我这就去给秘书长和大帅发电报。太太的情形忽然变得这样糟,这个责任,我也承担不起。”

众丫头老妈子纷纷答应了,白雪峰又把那家在附近的王大夫叫了来,让他留在这里待命。自己匆匆地跑了出去,他是一刻没耽误,立刻就往青岛和天津两地发去了电报。

电报发出去了,但不一定会及时地被人收到,纵是及时地收到了,那人也不能长了翅膀即刻飞回来。林胜男下午昏睡了片刻,晚上醒过来,就觉着头晕目眩,一阵阵心慌得喘不过气,周身的汗水又冷又黏,难受得简直躺不住,便挣扎着坐起身,气喘吁吁地说道:“我想洗个澡。”

老妈子惊道:“这时候洗什么澡?”

她垂了头,喃喃地答道:“我身上全是汗,头发也好几天没洗了,难受。洗洗还能清爽些。”

老妈子摸了摸她的脑袋,也觉着热烘烘的有些油,再顺着她的后衣领伸进去摸后背,也确实是摸了满手汗,便答道:“那好,就洗一洗。您等着,我让厨房预备热水去。”

厨房的炉子是昼夜不熄火的,上头永远坐着大水壶。虽说现在已经进了初夏,但老妈子是谨慎的,还是嘱咐厨房里的杂役多烧了一大壶水,把那洗澡水兑得热气腾腾。

然后她扶着林胜男进了浴室,林胜男脱了衣服,坐进那满满一缸的热水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老妈子弯腰捡起那些潮漉漉的衣物,又道:“太太啊,你痛痛快快洗个澡,然后出来乘乘凉,我再让厨房给你预备几个清淡的小菜,喝上一碗粥。人活一辈子,那沟沟坎坎多着呢,您肚里揣着大帅的胖儿子,一生一世都有依靠,怕什么?要哭也是那边那个太太哭,别看大帅今天带着她出去玩,兴许明天就不搭理她了呢!”

林胜男点点头:“嗯,我知道。”

然后她对老妈子道:“你出去吧,我自己慢慢洗。”

老妈子答应一声,把干净衣服给她放到了旁边的浴巾架子上,随即退了出去。林胜男独自坐在水中,无情无绪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大肚皮——肚皮呈了淡淡的青色,隐约透出紫色的血管筋脉,像看不懂了似的,她忽然诧异起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怎么变成了这个模样。

肚子坠痛了一下,这痛是近些天来常有的,也是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所以她不怕,俯身往头上撩了热水,她很细致地洗起了自己的长发,洗了一遍,又洗一遍。

慢吞吞地洗了个澡,她叫了老妈子进来,帮着自己擦了身体穿了衣服。清粥小菜她吃不下去,只喝了一杯热可可,然后便上了床。老妈子倒是愿意让她多睡觉,便给她悄悄地关了门窗,让她静静地休息。

林胜男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睡到午夜,自动地又醒了。

她似乎是疼醒的,然而又不很确定,因为清醒之后她自己摸着肚子,并不认为此刻的腹痛算是严重,而且疼得断断续续,疼的时候她能忍受,不疼的时候则是完全不疼。

在时有时无的隐痛中,她不睡了,睁了眼睛想心事,直到疼痛渐渐变得清晰,让她有点忍无可忍。提起一口气,她对外喊道:“张妈!”

这么一喊,她才发现自己底气不足,声音细得像猫叫,绝对喊不醒隔壁的张妈,于是转而又喊:“春兰啊!”

春兰是个大丫头,睡觉比张妈轻一点,而且夜里就在外间搭了一张铺,和她只有一门之隔。然而她连着喊了几声,春兰也没动静。

她不是急性子的人,可疼痛却是自顾自地紧急起来了,东抓西拽地扯着床帐坐起来,她一手捧着大肚皮,一手扶着床头下了地,连拖鞋都顾不得穿,踉踉跄跄地弯着腰向外走:“春兰!”

外间的春兰猛地醒了,直接从铺上跳了下来:“太太?”

黑暗中,她听太太带着哭腔答道:“我肚子疼。”

春兰连忙跑去打开了电灯,然后伸手要来搀扶林胜男,可是未等走到林胜男跟前去,她忽然瞪圆了眼睛:“哎呀!”

她指着林胜男那鲜血淋漓的睡裤裤裆,又叫了一声:“哎呀!”

然后她一边搀扶了林胜男,一边扯了嗓子对外喊:“张妈!张妈!别睡了,快来呀!”

林胜男莫名其妙地一低头,在看到了那已经蔓延到裤管的血迹之后,登时两腿一软,坐了下去。

小公馆里彻底乱了套。

白雪峰是在一个小时之后赶过来的,赶来的时候,林胜男已经疼得开始呻吟出声。他一个未婚的年轻男人,这时也没了主意,王大夫倒是还在,然而王大夫又并不擅长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