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预谋(第2/7页)

只有上慈宁宫花园,瞧准了太后和太妃们都不在,一般是午时过后有个闲暇,主子们歇午觉了,除了揽胜门上的两个守门太监,花园里就没别人了。

算不算逾越,不好说。内务府什么都管,哪儿都去,找个地方坐一会儿,谁也不敢多嘴。于是颂银常趁职务之便给自己谋私利,万物生发的时候听听松涛,听听鸟鸣,能让绷紧的弦儿放松放松,只有那时候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不过进了花园也不敢往北,北边有主殿,供太妃们礼佛,中段是临溪亭,来往的人也不少。只有最南端的太湖石叠山极少有人光顾,颂银在那里发现了个好去处,一块石头很有睡榻的风姿,平整,还兼具枕头的起势。她悄悄潜过去,到跟前就走不动道儿了,一崴身躺下去,浑身躁动的血都平顺下来了。她舒坦地长出一口气,两臂枕在脑后,眯起眼看上方稠密的枝叶。有光从其间照下来,落在她的腰带上,镂空的素金镶上了一圈微芒,喜鹊登枝纹也变得生动可爱起来。

今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花园里静谧,连树叶婆娑的声音都没有。她闭上眼小憩,将将要睡着时隐约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大约在临溪亭那里停住了,有人喁喁低语,问太医档,问两位小主宫里守喜的人是哪几个,收生姥姥又是谁。

颂银的瞌睡一下被冲散了,心头突突跳起来,这也算是机密了,怎么有人敢打听这个?听声音似乎很耳熟,但却想不起来是谁。

“奴才前两天搭上了线,那头没什么可忧心的……谁让她使歪心思,万岁爷问起来,催生是好玩儿的……全是咎由自取,怨得了谁……”

因为离得稍远,断断续续听到一些,但仅是这么一点儿就吓破了她的胆。催生,说的是惠嫔?不过紧接着又听到了底下的话,那人说:“储秀宫里出了事,皇后眼皮子底下发生的,连她也难逃罪责……这个主意很好,将计就计,一石二鸟……”

颂银口干舌燥,心里擂鼓似的,虽然不是算计永和宫,但他们的计划也够叫人惊惶的了。她用力攥紧双拳迫使自己冷静,得先要弄清这两个人是谁。蹑手蹑脚靠过去,借着石头的遮挡往临溪亭看,一个顶着张大白脸,是慈宁宫总管太监冯寿山。另一个背对她站着,着绛紫的绸袍,身形修长,但看不清面孔,只见耳朵和脖颈处的那截皮肤白净明媚,加上肩头的五爪行龙,估摸是位亲王。

她开始猜测这人是不是豫亲王,皇嗣问题只和他有密切的关系,太后一意要他传继宗祧,如果说勾结,冯寿山必定是经太后默许的。想到这里寒气由脚底下往上窜,宗室倾轧真可怕,皇帝再多的心眼子,也招架不住身边处处陷阱。况且都是最亲的人,刀枪剑戟尚能躲避,口蜜腹剑防不胜防,这么一想,那位九五之尊实在可怜。

但同情归同情,自己现在的情况不容乐观。彼此相距不过四五丈远,这样关乎性命的事落了她的耳,难保对方没有杀人灭口的心。阿弥陀佛,但愿他们合计完快点儿散伙,她这会子后悔得要命,要不是贪清静,哪里会遇上这个!可她一边后悔着,一边却又忍不住窥探,那位负手的王爷终于偏过头来了,也用不着正脸,一个侧面就足够了,果然是豫亲王。

她再不敢看了,悄悄往后缩,恨不得自己化成一粒枣核,好歹别让他们发现。可是不留神踩到一颗石子,石子与石头之间摩擦,咯愣一声轻响。她骇得毛发直竖,僵立在那里大气不敢喘,心想这回交代了,虽然是被动搅进来的,这种时候人家也不会和你讲什么理了。正恐慌得不知怎么好,恰听一个尖细的声音传来,气喘吁吁地叫着六爷,说宗人府里出了点小岔子,请王爷回去主持。

脚步声又渐渐远了,颂银扒着假山石看,他们一行人已经过了咸若馆,这刻不走还等什么?她猫起腰,慌里慌张从随墙门上溜了出去。

回到内务府,人依旧有点慌,今天容家老太太过七十大寿,阿玛告假吃席去了,所以回来没人商量,只能干坐着发呆。一个参领过来回事,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说:“万岁爷发了口谕,今年上书房的文房清供都要换,有湖广上供的笔掭、笔架、墨床、臂搁等,着内务府清点出库。还有笔墨纸砚等,一应照着御用的来……小总管发个话,好领牌子上广储司……”

她瞪着手里的陈条看了半天,一脑门子官司,哪里定得下神张罗这个!强打精神站起来,到墙上摘牌递过去,“那些文房许久不动了,也到了该盘库的时候。你点两个人一块儿去,出库多少剩余多少,一点不差都记录在案。别挑凑手的拿,上年的先倒出来送进书房备用,纸存得不好要蛀的,出一点差错咱们都担待不起。”

参领应个嗻,回身出了衙门,她又呆坐一阵子,忽然想起逃出花园时忘了知会揽胜门上的太监,叫别泄漏她的行踪,万一让冯寿山或是豫亲王知道了,那她的太平日子就到头了。

她一跃而起打算折返,可是细一琢磨,似乎欠妥。那些太监属慈宁宫,听的是冯寿山的号令,未必怵她内务府。原本也许没什么,她要是特意吩咐一声,反倒此地无银了。想了又想,还是决定按兵不动,缩着脖子苟且偷安了半天,到傍晚见一切如常,心里渐渐定下来了。日落时分的紫禁城是最美的,霞光照着和玺彩画与勾头瓦当,白天的紧张氛围退散,就像百姓务农似的,地里的活儿忙完了,晚上就是摆小桌、喝小酒的时候了。

颂银自觉无虞,下钥前松散地背着手,过断虹桥去激桶处巡视了一番,回来的时候衙门的人都下值了,只留下几个女官陪着上夜。将到天黑,西一长街上的梆子笃笃敲过来,内务府门关上后,喧嚣彻底阻隔在了世界的另一端。这偌大的紫禁城被分割成了大大小小的豆腐块,各宫归各宫,彼此互不相干。

拨在内务府的女官全是尚宫出身,金墨在时,每逢她当值从各处抽调过来陪值,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现在。阿玛体恤她,不常派她上夜,但是两年多来总也有一二十回,加上平常有往来,因此和这些女官也都相熟。用过了饭在一起围坐着,有查记档的,也有绣花纳鞋底的。颂银在女红上欠缺,只捧着话本子坐在炕头上看,听她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说哪些主儿之间有矛盾,哪位主儿得皇上的青睐,今天又赏了什么玩意儿。

正说得热闹,忽然传来叩门声。颂银放书下炕,很快有苏拉进来通传,垂手说:“敬事房蔡和差人回话,万岁爷今儿翻了钟粹宫郭常在的牌子,原先一切都好,可临到侍寝的当口,郭常在说身上不方便,不愿意进燕禧堂。彤史那里记着日子的,郭常在的信期应当在半个月后,敬事房逼她,她就哭,这会儿赖在西配殿,死活不肯进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