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廿四年•秋•北平(第3/4页)

他放在手上摆布一下,是什么?

呀,是一把伞。

水泡眼呼的一下,把它撑开,伞面是轻如云衣,薄似蝉翼的丝绸呢,她大概一生也未见过这么好的伞了。

绸上染就“翠堤春晓”,碧水翠堤,是一种人世的希望。

“谁的礼物?”志高问,“谁送来的?人呢?”

“不知道呀?”她瞪着一双圆眼睛。

“哎,你替我把他找来——糟,‘大宴’要上了,你给我办好!”

钹与小锣已齐奏两击,鼓也急不及待地打碎撕边了,由慢转快,催逼他上场。戏如生命,没得延宕。志高先演了再说。

在上场门的一个角落,正有个低着头的人影,怔怔地瞅着他对另一个姑娘亲昵地叮嘱——不是寻常关系。

这个人影,看真点,也是个女的,穿得很厚很重,那棉袄裹着身子,如老去的胭脂敷在一张蜡色的脸上。额前的刘海,像是古代新娘遮盖春色的碎帘,眼睛自缝隙之间往外探视,异常地瑟缩和卑微。是一种坚持来看人、坚持不被看的姿态。

如果再看真点,自然惊觉那原来亦是个标致女子,只是没来由地邋遢,也很局促。

没有人听她开口讲过一句话。幸亏没有,否则一定更惊诧,她的发音粗而浊,沉而老,唱戏的,管这嗓音唤“云遮月”,就像晴空朗月,忽被乌云横盖,迸尽全力,还是难以逃逸,再没有谁见得它的本来面目。

不单嗓门变了,脸盘儿也变了,脸上的肉消削了,鼻儿尖尖的,烟油四布,嘴唇焦黄。青春早随逝水东流,逆流而上的,不过是一个残存的躯壳。

丹丹。

天气虽然冷,后台里人来人往,也有点蒸。不过她怀里抱着个热水袋,很受不得,紧紧地抱着来渥手取暖。

就这样,怀抱着她的诺言,来看切糕哥的风光。看他实实在在的快乐。他真是个好人,这是他的好报。

“我不是好人,这是我的报应。”丹丹看着璀璨的前台。她在暗,他在明。

当丹丹自最黑暗的境地醒过来时,史仲明在身边。

小命给捡回来,又倾尽全力地保住。

只是,不知心肠肺腑被败坏到啥程度?不停地喊痛,一痛险险要昏倒。外面还是好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痛得不治,史仲明惟有让她抽鸦片,这一抽,就好了,什么都给镇住了。

金先生风光大葬,已是一个月后的事。

治丧委员会,还是史仲明一手掌握,轮不到他遗言中的老臣子程仕林。生平阔天阔地,最后一次,亦甚哀荣,排场闹了三天,党国要员也都安心地来了。金先生是土葬,他没法到黄浦江,去追寻他的故人。

上好的美国防腐针药令金先生的尸体安详地躺上一个月,待过了年,一切收拾安顿好了,史仲明才漂漂亮亮地“哭灵”。

一个大亨急病身故,一个大亨乘势崛起。他又接收了宋小姐,是为了照顾她。

——也许一切也不过是为了她。

“你是谁?我有必要回答你么?”丹丹如此势利地瞧不起他。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他发誓要得到她。在全世界尚懵然不觉之际,他已处心积虑。

他让她每筒只在烟泡上半节对火吸进三五口,紧接着烟斗的下半节,不能吸,因为上半节比较纯,脸上不会泛露烟容。待得三筒瘾过,欲仙欲死了,他灌她饮一种中药金钗石斛浸好的汁液。

然后他就要她。

因为鸦片的芳菲,她的眼神总是迷惑不解的,烟笼雾锁,不知人间何世。

史仲明痴心地吮吸着她,恨不得一口吞掉。这个惺忪而又堕落的美人。后来,一段日子之后……

她的瘾深了,他的心便淡了。因为到手,也不那么地骄矜。

史仲明看上长三堂子一个最红的先生,一节为她做上六七十个花头,那先生,十分笼络着新兴势力,看重撑头。

渐渐,牡丹也就急景凋年了。

福寿膏没带来福寿,为了白饭黑饭,很难说得上,女人究竟干过什么。只带来一身的梅毒。

此番回来,不是走投无路:丹丹是有路要走的,特地回来“道别”。她记得三年之约,目送志高高升了,然后她便走了。否则她不甘心……“要是找不到,也有个路费回来。”她羞于见他,她彻底地辜负他。

在上场门,挑帘看着宋志高。宋,她一度借来的姓。信目而下,咦,是志高的娘来了,她胖了很多,非常地慈祥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总有接班的人。红莲成为面目模糊的良家妇女,不停地嗑怪味瓜子,真是,当家是个卖瓜子儿的,自己却是个嗑瓜子儿的。也许还有包炒松子,是留给志高,散戏时好送上后台,很体面地恭贺儿子出人头地。

身后有那被唤作“水泡眼”的姑娘,在乖乖遵从志高的吩咐,巴嗒巴嗒如金鱼儿永远不闲着的大嘴巴:“谁送来的伞?有谁见过他?呀,有张条子——”

正想打开条子一看,忽见上场门有个排帘的,脸生,水泡眼疑问:

“咦,这婶子来找谁?”

丹丹一惊,忙乱中,只得擦过忙乱的人的肩逃去。

“婶子”?——可见太龙钟了。

不是老,不是梅毒,是完完全全地,大势去矣。

“嗳,热水袋给丢了——”

丹丹头也不回。冷,走得更坚决。

连在这般不起眼的偏僻角落,都不可以待下去。大庙不收,小庙不留地孑然一身,她被所有人遗弃了!自己也不明白,漂泊到什么地方去好?

只得专心地找点事情干上。丹丹头也不回地走了。

志高自下场门进来,一见那条子:“平安。勿念。保重。怀玉。”

他就像一条蜈蚣弹跳而起,翻身至台前,自散戏的人潮中,目光一个扯子样,非把这小子给揪出来。

久经压抑,久未谋面的故人。他大喊:

“怀玉!怀玉,你出来!”

声音洪亮地在搜寻追赶。

如雪后的闹市,房子披上淡素妆,枯枝都未及变为臃肿不堪的银条,围墙瓦面,仿似无数未成形的白蛇在懒懒地冬眠。白茫茫之中,夹杂着一些不甘心的颜色。

幕一下怀玉就走了。只怕被人潮冲散,她依依挽手:“冷么?”

“下雪不冷。雪融时才冷呢,也熬得过去了。”

足印在雪地上,竟然是笔直的。

段娉婷又问:

“后天回家去了,有一天光景,你想到哪里去逛逛?”

“你呢?”

“嗯,北平最好的是什么地方?”

“——有一个喇嘛庙——”

“喇嘛庙?从没听你说过。”

“雍和宫,我没说过吗?小时候还让人给算过命。”

……

志高等了半晚,妆也下了,人也散了,他把玩着那伞——那一冬都用不上的绸伞,满怀信心。兴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