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梦 哑妻(第3/9页)

这天,柳静言和几个年轻的朋友有一个聚会,这是他婚后第一次和朋友们相聚,大家刚见了面,就互相打趣了起来,其中一个拍着他的肩膀说:

“静言兄,你的名字取得很好,静言,你就果然娶到一个‘静言’的妻子了。”

柳静言变了色,但另一个又大笑起来说:

“静言兄,这么久见不到你的面,大概忙着和娇妻‘默默谈心’吧!”

“你有没有学会手语?”第三个问,自己嘴里咿咿唔唔地学着,手上乱比了一阵,然后随口诌了两句打油诗,“娇妻漫抬莲花指,君情妾意两不知!”

“说说看,”第四个说,一面挤挤眼睛,“你们的第一夜怎么度过的?”

这些朋友原是和柳静言玩笑惯了的,可是,这次,柳静言却勃然大怒,他冷冷地说:

“请注意,谈话最好不要涉及闺阁。”

“怎么,”一个说,“你向来以新派自居,怎么也这样老夫子起来?”

“是的,”柳静言板着脸说,“我的妻子是个哑巴,这很好笑是不是?”

“哦,别提了,开玩笑嘛!”一个笑着说,过来拉柳静言,“坐坐坐!别生气。”

“开玩笑!”柳静言甩甩袖子,大声说,“为什么不拿你们的妻子来开玩笑?”说完,他气冲冲地转过身子,大踏步地拂袖而去。

回到家里,柳静言一直冲进自己房里。依依正在窗前刺绣,看到他满脸怒气地跑进来,就诧异地站起身子,默默地望着他。柳静言看了她一眼,摇摇头,长叹了一声,就躺在椅子里生闷气。依依走了过来,拿了一份纸笔,匆匆地写:“为什么生气?”

柳静言写:“为了你。”

“我做错了什么?”依依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惶。

“不是你错了,是老天错了。”柳静言写。

“老天怎么错了?”

“不该把你生成哑巴!”

依依执着笔的手颤抖了,过了好久,才写:

“谁给你气受了?”

“别提了,不相干的人。”

“是妹妹吗?你不要为我和妹妹生气好吗?”依依写着,脸上有着耻辱、伤心、难堪。妹妹指的是静文,她是柳逸云姨太太所生的女儿。柳静言审视着依依,抓起笔来写:

“静文欺侮了你吗?”

“没有!”依依惶然地写,“绝没有的事!她待我好极了!”

柳静言凝视了依依好一会儿,他明白,柳静文一定表示过什么。他开始了解,依依在他们家的地位是很难处的,这个大家庭,到处都充满了仇恨和嫉妒。父亲的三个姨太太都嫉恨他这个独子,而现在,他这个得宠的哑妻该是她们的欺侮嘲笑的对象了。

“依依,我不许任何人嘲笑你!”他写,怜惜地望着他那楚楚可怜的妻子。

依依拿起笔来,大眼睛眨了眨,匆匆地写下去:

“静言,只要你待我好,我什么都不怕,以前在方家的时候,我受的气比这里多得多,我的异母弟妹们成天取笑我。现在,你对我这么好,我已经是置身天堂了。只要你不嫌我身有残疾,允许我终身侍奉,则我再无所求了。”

柳静言把她揽过来,轻轻地吻了她。

第二年春天,依依怀了孕。

这是柳家的一个大消息,柳静言是柳逸云的独子,现在,第三代即将来临了。柳太太高兴得整天笑得合不拢嘴,柳逸云也满面春风。柳静言自己是乍惊乍喜,要做父亲的新奇感和喜悦使他成日晕陶陶。依依顿时成了柳家的宝贝,柳太太马上下令不让依依做任何一点事情,连晨昏定省都要她省掉。厨房里整日忙着给依依做东西吃,什么燕窝海参的忙个没完。柳太太自己每天都三番两次地往儿媳妇房里跑,问这样,问那样。连累着三个姨太太也跟着跑。柳家的规矩大,姨太太等于是大太太的侍女,大太太到那儿,姨太太必须要追随侍奉。一时,下人们和姨太太们都怨声载道。

一天,柳太太到二姨太太屋里去,一进门,就听到静文在尖声尖气地说:

“这个哑巴现在变成凤凰了。谁知道生下个什么玩意儿来?八成也是个小哑巴!”

柳太太走进去,气得脸色发青,静文一看到柳太太,就短了半截,嗫嗫嚅嚅地喊了一声:

“妈!”

二姨太太也吓得站了起来,不敢说话,柳太太走过去,对着静文就狠狠地打了两个耳光,骂着说:

“我把你这个烂了嘴的丫头打死,赶明儿一定给你配个哑小子,看你还背后嚼舌头不?”说着,又气呼呼地对二姨太太说,“你养的好女儿!平常一点儿也不知道管教,学得这样尖嘴尖舌。孩子生下来,要有一点儿不对,看我不找你们算账!”

柳太太气冲冲地走了。依依又结下了一段解不开的怨。没多久,依依就发现,只要柳太太和柳逸云父子不在,她身后就有许许多多丫头下人们指手画脚,咿咿啊啊地学她,当了她的面嘲笑她。吓得她躲在屋里,再也不敢出来。

这天,柳静言从外面回来,才走进卧房,就看到依依靠在窗子前面流泪。看到了他,依依忙背过身子,拭去了泪痕,强颜欢笑来接待他。柳静言皱皱眉头,拿了纸笔写:

“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都没有。”依依写。

“别骗我,告诉我你为什么流泪?”

“我没有流泪,是沙子迷糊了眼睛。”

“我不信。”

依依望着他,沉吟了半天,才犹犹豫豫地写:

“别人告诉我,你娶我是因为爹答应你娶七个姨太太,是吗?”

柳静言望着她那微红的脸和微红的眼睛,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笑着写:

“不错。”

“那么,怎么还不娶哩!”依依嘟着嘴写。

“时候还没到呀,等你讨厌我,不要我的时候!”

依依抛掉了笔,投身在他怀里。这正是晚上,她散着一头浓发,胳膊放在他膝上。柳静言不禁想起古诗里的一首《子夜歌》。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他把这首诗写下来给她看。依依红着脸,深深地看着柳静言。然后拿起笔,写了一首乐府诗: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写完,她悄悄地望了柳静言一眼,又在诗边写了一行小字:

但愿君心似我心——行吗?

柳静言握住她的手。两人静静地依假在窗前,望着月亮上升,望着满院花影,望着彼此的人,彼此的心。柳静言可以听到露珠从枝头上坠落的声音,檐前的一对画眉鸟在细诉衷曲,阶下有不知名的虫声唧唧。他渴望把这些声音的感受传给他那无法应用听觉的妻子,抬起眼睛,他望着她,她眼光清莹,神情如醉。他知道,他无需乎告诉她什么,她领受的世界和他一般美好。从没有一个时候,他觉得和她如此接近,好像已经合成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