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梦 哑妻(第4/9页)

这年冬天,天降大雪,柳静言的大女儿在冬天出世了。那段时间,对静言来说,简直是世界末日。窗外飞着大雪,依依的脸色好像比雪还白。生产的时间足足拖了二十四小时,望着依依额上的冷汗,挣扎,惊悸,他觉得自己是个刽子手。家中的仆妇穿梭不停,母亲和姨太太们拼命把他往产房外面推。他奇怪母亲和姨太太们都一点儿不紧张,难道没有同情心,不知道他的依依正在生死线上挣扎?每听到产房中传来依依的一声模糊、痛苦的咿唔声,他就觉得浑身一阵痉挛。终于,当他开始绝望地认为,这段苦刑是永无终了的时候,产房中传出一声嘹亮的儿啼。他猛然一惊,接着就倒进椅子里。

“谢谢天!”他喃喃地说,一瞬间,感到生命是如此地神奇,一个由他而来的小生命已经降临了。

他向产房冲去,一个仆妇开门出来,对他笑笑说:

“恭喜少爷,是个千……不不!少爷现在还不能进去,要再等一下!”

千金!一个女孩子!但是,管他是男是女吧,他只想知道依依好不好,仆妇笑得合不拢嘴:

“当然少奶奶很好,孩子也好,再顺利也没有了。”

这么久的痛苦,还能称作顺利?柳静言对仆妇生气,奇怪她们的心如此硬!然后,柳太太和姨太太们出来了,柳太太满脸沮丧,使柳静言一惊,以为依依还是完蛋了。但,柳太太只说:

“是个女孩子!”

“头一胎生女,下一胎保证生男。”大姨太说,于是,柳静言才明白,母亲的沮丧是因为生了个女儿。不顾这些,他冲进了房里,一眼看到依依躺在枕头上的那张脸,那么苍白,那么樵悴,大眼睛合着,有两滴泪水正沿着眼角滚下来。他又一惊,跑过去,握住了依依的手,一时间,竟忘了依依听不见,对她叫着说:

“你好吗?你没有怎么样吧!”

依依张开了眼睛,对他无力地看了一眼,就转头过去,望着床上的孩子。柳静言才发现那个裹在襁褓里的小婴儿,一张红通通的、满是皱纹的小脸。他好奇地看着那个蠕动的小生物,一时无法把这小生物和自身的关系联系起来,只觉得奇异和惶惑。但,当他俯身去审视这孩子时,父性已经在他心中温柔的蠢动了。他用手指轻触了一下孩子柔嫩的小脸,小家伙受惊地张开了眼睛,柳静言深吸了口气,惊喜地望着依依。然后,满屋子乱转,终于找到了一份纸笔,他眉飞色舞地写:

“孩子很漂亮,像你。”

他把纸条给依依看,依依抬了抬眉毛,眼睛里有着疑问,示意要笔,柳静言把纸笔递给她,她写:

“你喜欢她吗?”

“当然。好极了。”

依依脸上浮起一层欣慰的笑,又写:

“我很抱歉,下一胎或者会是男孩子。”

柳静言有点生气地抢过纸笔写:

“生孩子如此痛苦,我希望你再也不要生了。”

依依惶然,提起了笔:

“别胡说,我一定给你生个男孩子。”

柳静言叹口气,对依依摇摇头,温柔地笑笑。孩子突然哭了起来,声音清脆响亮,柳静言高兴地听着孩子的哭声,在纸上写:

“孩子的声音很好。”

“是吗?”依依写,脸上既关怀,又欣慰,“那么,她不会是个哑巴了?”

“当然。”柳静言拂开依依额上的头发。

“谢谢天!”依依写了三个大字,就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睛,疲倦地入睡了。

孩子因为生在下大雪的日子,由祖父取名为瑞雪,但,全家都叫她雪儿。雪儿虽是个女孩子,可是,没多久,却也获得了上下一致的钟爱。主要因为雪儿长得美极了,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如她的母亲,挺直的鼻子和神采飞扬的眉毛又活像柳静言。她是父母的结晶,综合了父母二人的优点。不过,在这个复杂的大家庭里,得宠并非幸事,姨太太们成天在依依背后,想抓住她们母女的错处。

这天,雪儿快满一周岁了,奶妈抱着她在院子里晒太阳。柳静言走了过去,在雪儿背后叫:

“雪儿,来,让爸爸抱抱!”雪儿伏在奶妈肩上,对身后父亲的呼唤恍如未觉。柳静言突然打了个冷战,他示意奶妈不要动,走了过去,在雪儿身后大声叫:

“雪儿!”

雪儿依然故我,既不回头,也不移动,只专心地啃着奶妈肩上的衣服。柳静言感到心往下沉,一直沉到底下。发了半天呆,他从怀里取出一个怀表,放在雪儿的耳边,雪儿不动,他换了另一边耳朵试试,雪儿仍然不动。他收起表,沉重地走进房里,靠在椅中。依依正忙着给孩子做小衣服,看到他脸色不对,就用一对疑问的眼睛望着他。他取了纸笔写:

“我想带雪儿去看看医生。”

“为什么?”依依惶惑地写。

“我怀疑她耳朵有毛病,多半她是个聋子,那么,她也永不能学会说话了。”

依依骇然地站起身来,膝上的针线篮子滚在地下,翻了一地的东西。她冲出房间,找到奶妈,把雪儿抢了过来,抱进房里,茫然地望着她。她看看雪儿的嘴,又望望雪儿的耳朵,慌乱地摇撼着雪儿的身子。柳静言走过去,找了一个铜质的水盂,拿一根铁质的火筷,在雪儿耳边猛敲了一下,立即发出“当!”的一声巨响。雪儿正望着母亲笑,玩着母亲发边簪的一朵珠花,这声巨响对她丝毫不发生作用,她依然玩着珠花。柳静言颓然地丢掉水盂和火筷,倒进椅子里,用手蒙住脸,绝望地说:

“老天!老天!又是一个方依依!只是,她可没一个指腹为婚的柳静言。带着终身的残疾和耻辱,她这一生将如何做人呢?老天啊,这种残疾循环遗传,要到哪一代为止?这是谁造的孽呢?”

依依紧紧地抱着雪儿,她知道柳静言的试验失败了,她有一个和她一样的女儿!望着雪儿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张美得出奇的小脸,她的面色变得惨白了。她把雪儿放在床上,自己扑在床边,把头放在床沿上,心中狂乱地呼号乞求着:

“上帝哦,我愿意再瞎掉一只眼睛,代替我女儿的聋耳!不要让我的痛苦,再沿袭到下一代的身上!”

第二天,柳静言带雪儿去看了一个西医,证明了柳静言的猜测,雪儿果然是个聋子,因为听不到声音,也永不可能学会说话。柳静言问起这种病的遗传率,知道十分复杂。事实上,依依的父母都正常,如何依依会是聋哑,就要推溯到好几代之前去。而雪儿的后代,也不能保险正常,至于依依以后的子女,是正常抑或不正常,也不能说一定。带着一颗沉重的心,柳静言回到了家里。把雪儿交给依依,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