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是入冬以来的第一个晴天,难得一见的太阳,把湿漉漉的台北市晒干了。

初蕾和致秀漫步在校园里。最近,由于感情的纠纷,和错综复杂的心理因素,初蕾和致秀,几乎完全不见面了。即使偶尔碰到,初蕾也总是匆匆打个招呼,就急急地避开了。以往的亲昵笑闹还如在目前,曾几何时,一对最知心的朋友,竟成陌路。

这天是期终考,致秀算准了初蕾考完的时间,在教室门口捉住了她。不由分说地,她就拉着初蕾到了校园里,重新走在那杜鹃花丛中,走在那红豆树下,走在那已落叶的石榴树前,两人都有许多感慨,都有一肚子的话,却都无从说起。

致秀看着那石榴树,现在,已结过了果,又在换新的叶子了,她呆怔怔地看着,就想起那个下午,她要安排大哥和初蕾的会面,却给了二哥机会,把初蕾带走了。她想着,不自禁地就叹了口长气。

初蕾也在看那石榴树,她在祷念那和榴花同时消失的女孩。那充满欢乐、无忧无虑的女孩。于是,她也叹了口长气。

两个人都同时叹出气来,两人就不由自主地对望一眼,然后,友谊又在两人的眼底升起。然后,一层淡淡的微笑就都在两人唇边漾开。然后,致秀就一把握住了初蕾的手臂,热烈地叫了起来:

“初蕾,我从没得罪过你,我们和好吧!你别再躲着我,也别冷冰冰的,我们和好吧!自从你退出我们这个圆圈,我就变得好寂寞了。”

“你有了小方,还会寂寞?”初蕾调侃地问。

“你知道小方有多忙?马上就升正式医师,他每天都在医院里弄到三更半夜,每次来见我的时候,还是浑身的酒精药棉味!”

初蕾凝视着她,心里在想着母亲,母亲和她的牙牌。

“致秀,我给你一句忠告,当医生的太太会很苦。我爸算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了,他爱我妈,忠于我妈,但是,病人仍然占去他最大部分的时间!”

致秀愕然地望着初蕾,原来她还不知道!不知道夏寒山在水源路有个情妇?不知道那情妇已经大腹便便?是的,她当然不知道,致中和雨婷的交往,她也无从知道!她怎会晓得杜慕裳的存在!夏寒山一定瞒得密不透风,丈夫有外遇,太太和儿女永远最后知道。致秀咽了一口口水,把眼光调向身边的杜鹃,心里模糊地想着致中对她说过的话:

“你知道雨婷的妈妈是谁?她就是夏伯伯的情妇!”

“你怎么知道!少胡说!”她叱骂着致中。

“不信?不信你去问小方!不止是夏伯伯的好情妇,她还要给他生儿育女呢!”

小方证实了这件事。

她现在听着初蕾谈她爸爸,用崇拜的语气谈她爸爸,她忽然感到,初蕾生活在一个完全虚伪的世界里,而自己还懵然无知,于是,她就轻吁了口气。

“怎么?担心了?”初蕾问,以为致秀是因她的警告而叹息。她伸手拍拍致秀的肩。“不过,别烦恼,忙也有忙的好处,可以免得他走私啊!”

致秀紧蹙一下眉头,顺手摘下一枝杜鹃叶子,她掩饰地把杜鹃送到唇边去轻嗅着,忽然大发现似的说:

“嗨,有花苞了!”

“是该有花苞了呀!”初蕾说,“你不记得,每年都是放寒假的时候,杜鹃就开了。台湾的杜鹃花,开得特别早!”

“哦。”致秀望着初蕾,若有所思。她的心神在飘荡着,今天捉初蕾,原有一项特别用意,上次是石榴花初开,这次是杜鹃花初开……到底面前这朵“初蕾”啊,会“花落谁家”呢?

“你今天是怎么了?”初蕾推了她一把。“你眼巴巴地拖我到这儿来,是为了谈杜鹃花吗?你为什么东张西望,魂不守舍的?喂,”她微笑地说,“你没和小方吵架吧?如果小方欺侮你,你告诉我,我叫我爸爸整他!”

“没有,没有。”致秀慌忙说,“我和小方很好。我找你,是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我妈很想你,我爸也记挂你,还有——我大哥要我问候你!”

初蕾的脸孔一下子就变白了。

“你没有提你二哥,”她冷冰冰地接口,“我们不必逃避去谈他,我猜,他一定过得很快活,很充实,而且,有了——新的女朋友了吧?”

致秀的脸涨红了,她深深地盯着初蕾。

“你还——爱他?”她悄悄地问。

“我爱他?”初蕾的眼睛里冒着火。“我恨他,恨死了他,恨透了他!我想,我从没有爱过他!”

致秀侧着头打量她,似乎想看透她。

“初蕾,”她柔声说,伸手亲切地握住了初蕾的手。“我们不要谈二哥,好不好?你知道他就是这种个性,谁碰到他谁倒楣,他没有责任感,没有耐性,没有温柔体贴……他就是大哥说的,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她深思地住了口,忽然问,“你知不知道,大哥和二哥打过两次架,大哥都打输了。”

“两次?”初蕾有点发呆。

“第一次,大哥的下巴打破了,第二次,嘴唇打裂了。他就是这样,从小没跟人打过架,不像二哥,是打架的好手。唉!”她叹口气,“大哥走了之后,我一定会非常非常想他。”

“走了之后?”初蕾猛吃了一惊,“你大哥要走到什么地方去?”

“你不知道吗?”致秀惊讶地。“大哥没告诉过你?”

“我有——很久没见到你大哥了。”初蕾含糊地说,掩饰不住眼底的关切。“他要到哪儿去?又要上山吗?他不是已经写好了论文,马上就要升等了吗?”

“不是上山,”致秀满脸怅然之色。“他要走得很远很远,而且,三五年之内都不可能回来……他要出国了!到美国去!”

“出国?”初蕾像挨了一棍,脑子里轰然一响,心情就完全紊乱了。“他出国做什么?他是学中国文学的,国外没有他进修的机会,他去做什么?”

“去一家美国大学教中文。”致秀说,“那大学两年前就来台湾找人,大哥的教授推荐了他,可是,他不肯去,宁愿在国内当助教、讲师,慢慢往上爬。他说与其出去教外国人,不如在国内教中国人。但,今年,他忽然改变了主意,他决定应聘去当助教了。”

“可是……可是……”初蕾呆站在那儿,手扶着一棵不知名的小树,整个心思都乱得一塌糊涂。“可是,他的个性并不适合出国啊!”她喃喃地说,自己并不太明白在说些什么。“他太诗意,太谦和,太热情,太文雅……他是个典型的中国人,他……他……他到国外会吃苦,他会很寂寞,他……他……他是属于中国的,属于半古典的中国,他……他的才气呢?他那样才气纵横,出了国,他再也英雄无用武之地了。哦,”她大梦初醒似的望着致秀,急切而热烈地说,“你要劝他!致秀,你要劝他三思而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