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3页)

“已经没事了,我昨晚吃了两粒安眠药,睡到刚刚才起来。”心虹说,一面直视着狄君璞。那清癯的脸庞,那深沉的眼睛,那若有所思的神情,这男人浑身都带着一种成熟的、男性的稳重和沉着。在稳重与沉着以外,这人的脸还有一份难解易感,那深不见底的眼睛中似乎盛载了无穷的思想,使人无法看透他,也无法深入地走进他的思想领域。

高妈递来了牛奶,心虹在沙发上坐下来。微蹙着眉头,慢吞吞地啜着牛奶,仿佛那是什么很难吃的东西。吟芳用一种苦恼的专注的神情看着她,对狄君璞勉强地笑笑。

“你看,她就不喜欢吃东西,从去年病后,体重一直没增加上来。”心虹有些烦恼,她不喜欢父母谈论她像在谈论一个三岁小孩似的。于是,她把小蕾拉到身边来,细细地、温柔地问她喜不喜欢这乡间,被冷落了半天的孩子立即兴奋了。用手攀住心虹的脖子,她兴奋地告诉她那些关于蝴蝶、蜻蜓、狗尾草、芦花、蒲公英……种种的发现,还有那些在黄昏时到处飞来扑去的萤火虫,清晨在枝头坠落的小露珠……,虹惊奇地抬起头来,看着狄君璞。

“这孩子必定有你的遗传,她述说起来像一首诗。”

“孩子的世界本来就是一首诗。”狄君璞说,深深地凝视着她,他那深沉的眸子好深好深,她觉得有点震动而且心乱了。他不是在“看”她,他简直是在“透视”她呢!

“梁姐姐,”小蕾的兴奋一旦被引发就无法遏止,她摇着心虹的胳膊,大声地说,“我们去采草莓好吗?婆婆说,如果我能采到一篮草莓,她要做草莓酱给我吃,我们去采好吗?”

“这种野草莓很酸的呢!”心虹说。

“可是,我们去采好吗?”孩子祈求地看着她。

心虹抬起眼睛来,看了看狄君璞,后者也正微笑而鼓励地望着她。

“跟我们一起去山里散散步也不错,”他说,“外面天气很好,而且我保证不会再有什么疯老太婆来惊吓你,怎样?”

她不由自主地微笑了,站起身来。

“那么,我们还等什么?”她说,掉过头去看吟芳,“妈,我走走就回来。”

“早些回来吃午饭,哦,狄先生和小蕾也来我们家吃饭吧!”吟芳说,看到心虹那么难得地有份好兴致,使她衷心愉快。真的,小蕾是个小可人儿,狄君璞稳重忠厚,或者,这父女二人会对心虹大有帮助。

“哦,我们不了,”狄君璞说,“姑妈在等我们呢,她今天给我们炖了一只鸡,如果不回去吃饭,她要大大地失望了。”

吟芳笑笑,不再勉强了,她了解老姑妈那种心情。女人一上了年纪,对于小一辈的爱与关切也就更重了。往往并不是小一辈的需要她,而是她需要他们。

心虹牵着小蕾,跟狄君璞一起走出了霜园。秋日的阳光美好地照射着,暖洋洋的,薰人欲醉的。小径上铺满了落叶,被太阳晒得又松又脆。那些高大的红枫,在阳光下几乎是半透明的嫣红。无数的紫色小花,在秋风中轻轻摇曳。天蓝得耀目,云淡淡,风微微,鸟啼清脆。远处那农庄顶端,一缕炊烟细袅。

“这就是我的世界,”心虹说,深深地呼吸着那带着泥土气息的空气。“山里的景色变幻无穷,清晨,黄昏,月夜……昨晚,所有的气氛都被那个老太婆破坏了。”

狄君璞没有说话,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在路边摘了一朵黄色的小花,把花朵无意识地转动着,用那花瓣轻触着嘴唇。

“你吃过花瓣上的露水吗?”她忽然问。

“不,我没有。”

“我吃过。”她微笑起来,眼睛朦胧如梦。“在太阳还没出来以前,一清早走入山里,用一个小酒杯,去收集那些花瓣上的露珠,一粒一粒的,盛满一酒杯,然后喝下去,那么清醇,那么芬芳,那是大自然所酿制的美酒,喝多了,你一样会醉倒。醉倒在一个最甜最香的梦里。”她沉思,似乎已经沉浸在那梦里了,眼睛里罩上了一层薄雾,那眼珠显得更迷濛了。好半天,她忽然醒了过来,垂下头去,她羞涩地低语,“我很傻,是不?”

“不,”他注视着她,为之动容。“很美。”

“什么?”她不解地。

“很美,”他重复了一句。“你的人,你的声音,你的世界,和你的梦。”

她很快地抬起眼睛来,扫了他一眼,脸颊上竟涌上了两片红潮。

“你在笑我了。”她低声说。

“我会吗?”他反问。

她再度抬起眼睛来,这次,她是大胆地在直视他了,眼光里带着研判的意味,那眼光那样深沉,那样专注,似乎想看穿他的内心。笑容从她的唇边隐去,而面上的红潮却更深了。

“他们……他们都说我傻。”她喃喃地说。

“他们是谁?”

“爸爸,妈妈,妹妹,还有……”她沉思,眉头轻蹙,在努力地思索着什么。“还有……他……”

“他是谁?”他追问,紧盯着她。

红潮从她脸上退去,她的眉头蹙得更紧了,那记忆的钟在敲动。她的眼光迷惘,她的嘴唇颤动,她知道自己遗失了一段生命,她在追寻,她在努力地追寻。像掉在一个洄漩滚动着的深井里,她被那转动的水流越旋越深,越旋越深,越旋越深……那冰冷的水,清寒刺骨,冷得她发抖,而那水流也越转越快了,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她觉得天旋地转,呼吸急促,她的面容发白了。

他及时扶住了她。

“心虹!”他用力地喊,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她一震,惊醒了,从那深井里又回到了地面。瞪大了眼睛,她茫然地看着面前那张脸,那张深刻的、担忧的,而又带着抹痛楚与怜惜的脸,一时间,她有些神思恍惚,这是谁?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那样亲近又那样遥远。她闭上眼睛,呻吟而且叹息。

“心虹。”他扶住她的胳膊,“你觉得怎样?”

她再张开眼睛,真的清醒了。乌云尽消,阳光下是他那张忧愁的脸和关怀的眼睛。

“哦!”她勉强地微笑。“又来了。别管我,没有关系的。”

他深深地注视她。

“我告诉你,”他诚挚地说,“当这种昏晕再来临的时候,你一定要克服它。不要让它把你打倒,你应该有坚强的自信和意志。如果你在害怕着什么,你唯一的办法,就是面对它,你懂吗?心虹。”

他的眼睛深沉似海。她觉得被淹没了,那浪潮,温温软软的浪潮,从头到脚地对她披盖过来,像一件温软的绸衣。

“你知道我在害怕,是么?”她低语。

“是的,我知道。”他也轻声说,眼光仍然停驻在她的脸上,那件绸衣更温软了,更舒适了,松松地裹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