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不和谐的音符(第2/3页)

11.也许确实如此,我们最容易爱上的人,是那些除了从他们脸上看到的、言谈中听来的之外再很少吐露自己的人。在想象中,一个人可以是无比的温顺,无尽的值得爱恋。如果想要适宜地梦想。那么就没有什么比为自己书写的爱情故事更浪漫的了。一次漫长的火车旅行,凝望一个注视着窗外的魅力十足的人儿——一个完美的爱情故事,当特洛伊罗斯或克瑞西达「特洛伊罗斯,特洛伊国主普里阿摩斯之子,在特洛伊战争中被阿喀琉斯所杀。克瑞西达,特洛伊罗斯的恋人,后来到希脂军中,移情别恋希腊将领。参见莎士比亚《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回过头来看着车厢,和邻座开始无聊的谈话或令人恶心地用肮脏的手帕揩鼻涕时,便宣告结束了。

12.伴着对心上人的更多了解随之而来的失望,如同起初谱写了一支完美的交响曲,而后又在音乐厅里倾听一个完整的交响乐队演奏这支曲子。尽管我们听到很多构想在演奏中实现了,但仍然注意到一些细微之处不如我们所愿。一位小提琴手是不是有些走调?笛子是不是有些滞后?打击乐声是不是有些过大?我们第一眼爱上的人就如自己谱写的交响乐那么完美。他们不存在对鞋子品味或文学偏好的冲突,就如未经排演的交响乐不存在走调的小提琴或滞后的笛声一样。然而一旦狂想曲在音乐厅里演奏,那漂浮在我们意识之中的天使就会坠落到现实之中,暴露出他们自己也是物质化的人类。具有自己(常常是愚蠢的)精神和肉体的丰满历史——我们知道他们用哪种牙膏、怎样剪脚趾甲、喜欢听贝多芬不喜欢听巴赫、习惯用铅笔而不是钢笔。

13.克洛艾的鞋子只是在我们认识初期,从内心的幻想到外部的真实这过渡时期(如果能如此乐观地说)发现的不和谐的音符之一。和她日复一日地生活,我好像在让自己适应异国的生活,离开了本国的传统和历史,成为异国生活的牺牲品,偶尔会对外国的事物畏惧,而且憎恨。这意味着地理和文化的错位,迫使我们度过一个独自生活和共同生活两种暴露习惯的时期,例如,克洛艾偶尔有深夜去夜总会的热情,而我有看先锋电影的爱好,这都要面临与对方习以为常的夜间活动习惯或看电影的喜好发生冲突的风险。

14.在主要问题上(国度、性别、阶级、职业),我们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差别,差别更多的是产生于品位和观点等细小的方面。为什么克洛艾要把通心粉多煮那要命的几分钟?为什么我非要坚持戴现在这副眼镜?为什么她每天早晨必须要在卧室里做健身操,为什么我每夭都要有八小时的睡眠?为什么她不能多花一些时间听歌剧?为什么我不能多花一些时间看琼尼·米切尔「1943-,加拿大画家,歌唱家,作曲家,1969年获得格莱美奖。」?为什么她那么讨厌吃海鲜?谁又能解释我为什么不喜欢花和园艺,或她为什么反对水上旅行,她怎么会事事相信上帝(至少在第一例癌症出现之前)?我又怎么会事事只注重事实?

15.人类学家告诉我们,群体总是先于个体出现,必须通过前者,即国家、种族、世系,或是家庭,才能理解后者。克洛艾对她的家庭没有多少好感,但是当她父母邀请我们去他们在马尔博罗附近的家中共度周日时,我乞求她接受邀请。“你会发现你讨厌那里,”,她说,“不过如果你真的想去,那就去吧。你至少可以理解一下我一生都在努力摆脱的东西。”

16.尽管她希望独立,但目睹家庭氛围中的克洛艾有助于我理解她的某些方面,也有助于理解我们之间差别的根源。格拉莱德橡树村的一切表明,克洛艾出生在一个世界(几乎是一个银河系),而我出生在另一个世界。起居室摆放着仿奇彭代尔式「托马斯.奇彭代尔(1718?-1779),英国家具木工,制作的家具以优美的外廓和华丽的装饰为特点。」家具;红褐色的地毯已经褪色了;布满灰尘的书柜上是特罗洛普「特罗洛普(1815-1882),英国小说家。以虚构的巴塞特郡系列小说著称。」的小说;两边墙上挂着斯塔布斯式的画;三只滴着涎液的狗在起居室和花园之间跑来跑去;墙角长着一棵枝叶繁茂的植物。克洛艾的母亲穿着一件有不少破洞的紫色厚套衫,一条印着花的宽松裙子,长长的花白头发没有编扎,披在肩后,她的身上简直能找到根根稻草。一种乡村特有的冷淡随着她一遍遍地忘记我的名字(她富有想象力地把我当作另一个人)而显得更加强烈。我在心里比较着克洛艾的母亲和我母亲的不同,她们折射出迥然相异的两个世界。无论克洛艾怎样想脱离这一切,进入大城市。实现自己的价值,找到自己的朋友,她的家庭仍然代表了她拥有的一些遗传和历史传统。我注意到两代人之间有一些共同之处:母亲做土豆的方法与克洛艾一样,碾碎大蒜放进黄油洒上海盐与克洛艾也一样,母亲与女儿一样热衷于画画,看星期天报纸的相同内容。父亲喜欢闲逛,女儿同样喜欢。克洛艾经常在周末拉着我到汉普斯奉德——希斯「」转一圈,声言新鲜空气有益健康,也许她父亲曾经也这么说过。

17.一切都是那么奇异,那么新鲜。她成长的家园描绘出她全部的过去,我一直无缘领略的过去,而我为了理解她必须仔细体察。吃饭时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克洛艾和她父母在就家庭事务的各个方面进行提问——回答:保险公司支付了祖母的医疗费没有,水箱修了没有?卡罗琳接到房地产公司的信没有?露丝真的要到美国去念书吗?谁读过莎拉姨妈的小说?亨利真的要和杰米玛结婚吗?(所有这些人物都先于我进入克洛艾的生活,——而且也许我离开克洛艾之后,他们仍然处于家庭的紧密联系之中。)

18.父母对克洛艾的看法与我的感觉分歧很大,这不禁引起我的好奇心。在我看来,克洛艾既乐于助人,又慷慨大方;而她家人却认为她有些专横霸道、苛求任性。小时候的她是一个小独裁者,父母给她起了一个浑名——鲍帕多索小姐,这是一本儿童书中的女主人公的名字。我所了解的克洛艾冷静地看待金钱和自己的职业;父亲却说他的女儿“不谙世事”,母亲则笑话她“制服了所有的男友”。我与她家庭成员相左的看法,使我不由自主地加深对克洛艾的理解,理解我们相遇之前她的全部生活。

19.下午克洛艾领我参观了整栋房子。她把我带到楼梯顶上的房间里,她叔叔曾经告诉她说屋里的钢琴中住着一个鬼,所以小时候她一直害怕去那儿。我们去看了她从前的卧室,她母亲现在把它当作自己的工作室。她指着天窗说,每当悲伤的时候,她就和她的格皮象从那儿躲到阁楼上去。后来我们又去花园散步,在一个斜坡下面有一棵还留有撞痕的树,那是有一次她激将她哥哥,说他不敢放开手刹,才让车给撞坏的。她指给我看邻居家的房子。以前一到夏天,她总是把那家种的草莓摘得精光,还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吻过房主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