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我”的确认(第2/3页)

8.经过很长时间我才能把握克洛艾的性格,才能看清她在自己的故事中扮演的角色,那是从她自己的生活中展现性格的故事。我只能慢慢地从她万千言语和行动中发现她犹如丝线般的个性,捕捉蕴涵着她的丰富性的支点。要了解一个人,我们必须由点到面地诠释。要完全了解一个人,从理论上说必须与此人共度生命中的分分秒秒分分秒秒地深入他们的内心。然而我们无法做到这些,于是我们就成了侦探和分析家(心理侦探),把条条线索拼成一个整体。然而我们通常都来得大晚,罪行已经犯下,木已成舟,从而不得不从沉淀下来的迹象中重新描述过去,有如我们梦醒时分释梦一般。

9.如同医生用手触及病人的身体一样,我凭着直觉去了解克洛艾的灵魂深处。我只能通过外在的表象听诊内在的东西,试图寻找心情陡坏、刻骨仇恨或欣喜若狂的缘由,从中知晓克洛艾的个性。但是这要获去太多时间,而且我像在追赶一个移动的目标,总有慢一拍的感觉。比如说,我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了解到克洛艾宁愿独自承受痛苦,而不愿惊扰别人的个性。一天早上,克洛艾告诉我说,她头天晚上病得厉害,甚至还开车去一家通宵诊所看了病,她一直轻手轻脚,怕吵醒我。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充满困惑的气愤——为什么她对我一声不吭,我们的关系真的疏远到甚至危急的情况下她也不愿把我叫醒?但是我的生气(只是一种妒忌)并不成熟,它没有考虑到我日后将逐渐了解到的诸多东西,即克洛艾宁可责备自己、痛斥自己也不愿回击或叫醒他人,这些是她根深蒂固而又反常的性格特征。她甚至奄奄一息也不会叫醒我,因为她不希望别人为她担负任何责任。一旦我了解了她性格中这样的特点,那么她行为的众多方面都可被理解成是这些特点的体现——她从未对父母的无情有过一点怨言(最多只有几句挖苦之词),她对工作的投入,她的自我贬抑,她对自怜之人的鄙视,她的责任感,甚至她哭泣的方式(无声的吸泣,而不是歇斯底里的号啕)。

10.如同电话技师从混乱的导线中找出主线一样,我从变化着的克洛艾的行为中辨别她的主要性格。我开始发现每当我们和别人一起在餐馆吃饭时,她讨厌付账时的僵持,宁可一个人包揽也不愿看到为了区区小钱而争执不下;我开始感觉到她不愿受束缚的渴望、她天性中想逃到荒原的一面;我钦佩她视觉上永不枯竭的创造力,这不仅体现在她的工作上,同样也体现在她摆放餐具或花束的方式上;我开始注意到她与其他女人打交道时的笨拙、和男人们在一起的轻松自如,我看出她对那些她自认为是朋友的人极度忠诚,有着本能的团队观念。通过对这些性格的把握,克洛艾在我的思想中渐渐成型,具有了整体意义。她成了一个稳定的、让我多少可以把握一点的人,一个我无须询问就可以猜出她对某部电影和某个人的看法的人。

11.但是担任克洛艾的镜子并不总是那么容易。这面镜子不能像真正的镜子那样如影随形。这是一面主动反映他人形象的镜子,一面移动不定的搜索镜,一面寻找移动物体的形状、寻找他人极其复杂的性格的镜子。这是一面握在手里的镜子,握住镜子的手因为有自己的兴趣和关心的事物,所以并非一成不变——真实存在的那个人与我们期盼中的影像是重叠吻合的吗?你在她身上发现了什么?理智问着镜子:你想从她身上发现什么?心灵问着镜子。

12.“我”的确认其危险在于我们需要他人来认可我们的存在,从而是否给予我们正确的评价也就完全听任他人了。如果如斯汤达所说,没有他人我们就没有个性,那么与我们同床共枕的人一定是一面上乘的镜子——否则我们最终将残缺不全。如果爱我们的人全然误解我们,如果爱我们的人缺乏与我们的共鸣,否定我们的某一方面,那么一切又会怎样?此外,还有更大的疑虑:出于好或坏的用心,他人是否会(因为镜子表面永远都凸凹不平)歪曲我们的本来面目?

13.我们会因为他人的看法而给自己定格,所以不同人会使我们获得不同的自我感觉。这种自我可以比作是一只变形虫,它的外壳可以灵活伸缩,从而适应环境。这并非是说变形虫没有大小,它只是没有自己界定的形状。我有荒诞主义者的一面,于是有人会认为我是荒诞主义者;我有严肃的一面,于是我又成了一个严肃的人。如果有人认为我害羞,那么我可能一直要害羞下去;如果有人认为我滑稽有趣,我则可能不停地讲笑话。这是一个循环的过程:

我——>我从他人眼中看到的自己——>他人改变的我——>我

14.克洛艾曾和我父母一起吃过一顿午饭,然而她自始至终一言未发。回到家后,我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自己也搞不懂。她曾试着活跃些,有趣点,但是桌子对面的两位陌生人让她产生的疑虑使她不能展示一贯的自己。我的父母并没有明显的过错,但他们身上却有一种东西令她一句话都说不出。这表明他人为我们的个性贴示标签并不是一个非常显露的过程。多数人不会强迫我们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们只是通过自己的反应表示出这一点,因此就这样轩而易举地将我们钳制在既定的模式之中。

15.几年前,克洛艾在伦敦大学读书时认识一位学者。这位精神分析学家已经有五部著作问世,此外还为很多学术杂志撰稿。他留给了克洛艾一份遗产——一种不确定的感觉,认为自己神经不正常。他是怎么做到这一点呢?克洛艾同样搞不懂。甚至不需要语言,这位哲学家就成功地根据他的成见塑造着克洛艾这只变形虫,也就是说,作为一个漂亮的年轻学生,克洛艾应该把有关自己思想方面的事交给他。于是,如同本身自会成为事实的预言一样,克洛艾开始无意识地按判定的性格行事,就像这位著书五部、为很多学术杂志撰稿的聪明哲学家完成的学期报告一样。克洛艾最后感到自己就像哲学家说的那样傻瓜透顶。

16.人生的发展顺序意味着,人从来都是先有第二人称视角的评说(克洛艾不是一个机灵/丑陋/聪明/愚蠢的孩子吗?),其后自身才获得影响评说的能力。结束童年时代可被理解为是努力更正他人,或给我们讲故事的父母对我们的错误评说。但是这种对评说的斗争会一直延续下去,这是场围绕着判定我们是谁的宣传战,许多的利益集团争着宣布他们对事实的看法,要求人们倾听他们的说法。但现实还是扭曲的现实——要么出于敌人的妒忌,要么出于漠不关心者的忽视,要么是我们以自己为中心的盲目。甚至爱上一个人也包括一种不成熟的先入之见,远离了真正的理解所需的中立态度,是一个没有多少根据的决定:心上人是世界上最有天赋、最漂亮的人儿——虽然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歪曲,但终究是歪曲。通过他人来确认自己就如看哈哈镜一般矮小的个头突然一下子三米高,瘦弱的女人变成了庞然大物,胖子却又苗条了,我们有了长颈鹿的脖子大象的脚,一副难看的样子或圣徒般的庄严面孔,一个很大或很小的脑袋,一双美腿或根本没有腿。就如那喀索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拒绝回声女神的求爱而收到惩罚,死后变为水仙花。」那样,看着自己在另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中的映影时,我们注定有些失望。没有谁的眼睛能完全容下我们的“我”。我们总会被致命地或无关大局地砍去某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