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3/4页)

她跳下床来,披上睡袍,这一觉竟从中午睡到黄昏。她甩了甩头,没有甩掉那份睡意,她朦朦胧胧的走到大门口,打开了房门。

门外,贺俊之正挺立在那儿。

“哦,”她有些意外,“怎么?是你?这个时间?你不在家休息?不陪陪珮柔?却跑到这儿来了?”

他走进来,把房门合拢。

“不欢迎吗?”他问:“来得很多余,是不是?”

“你带了火药味来了!”她说,让他走进客厅。“你坐一下,我去换衣服。”

她换了那件宽宽大大的印尼衣服出来,他目不转睛的望着她。她刚睡过觉,长发蓬松,眼睛水汪汪的,面颊上睡靥犹存。她看来有些儿惺忪,有些儿朦胧,有些儿恍惚,有些儿懒散。这,却更增加了她那份天然的妩媚,和动人的韵致。

她把茶递给他,坐在他的对面。

“家里都没事了?”她问:“珮柔和母亲也讲和了?是吗?你太太——”她沉吟片刻,看看他的脸色。“只好接受江苇了,我猜。她斗不过你们父女两个。”

俊之沉默着,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其实,”雨秋又说,她在他的眼光下有些瑟缩,她感到不安,感到烦恼,她迫切的要找些话来讲,“江苇那孩子很不错,有思想,有干劲,他会成为一个有前途的青年。这一下好了,你的心事都了了,儿女全找着了他们的伴侣,你也不用费心了。本来嘛,孩子有自己的世界,当他们学飞的时候,大人只能指导他们如何飞,却不能帮他们飞,许多父母,怕孩子飞不动,飞不远,就去限制他们飞,结果,孩子就根本……”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他的面颊在向她迫近:“……就根本不会飞了。”

他握住了她的手,他的眼睛紧盯着她。

“你说完了吗?”他问。

“完了。”她轻语,往后退缩。

“你知道我不是来和你讨论孩子们的。”他再逼近一步。“我要谈的是我们自己。说说看,为什么要这样躲避我?”

她惊跳起来。

“我去帮你切点西瓜来,好吗?”

“不要逃开!”他把她的身子拉回到沙发上。“不要逃开。”他摇头,眼光紧紧的捉住了她的。“假若你能不关心我,”他轻声说,“你就不会花那么多时间去找珮柔了,是不是?”

“人类应该互相关心。”她软弱的说。

“是吗?”他盯得她更紧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坦白说出来吧,雨秋,你是不逃避的,你是面对真实的,你是挑战者,那么,什么原因使你忽然逃避起我来了?什么原因?你坦白说吧!”

“没有原因,”她垂下眼睑,“人都是矛盾的动物,我见到子健,我知道你有个好家庭……”

“好家庭!”他打断她。“我们是多么虚伪啊!雨秋!经过昨天那样的事情,你仍然认为我有一个好家庭,好太太,幸福的婚姻?是吗?雨秋?”

雨秋猝然间激怒了,她昂起头来,眼睛里冒着火。

“贺俊之,”她清晰的说,“你有没有好家庭,你有没有幸福的婚姻,关我什么事?你的太太是你自己选择的,又不是我给你作的媒,你结婚的时候,我才只有七八岁,你难道要我负责任吗?”

“雨秋!”俊之急切的说:“你明知道我不是这意思!你不要跟我胡扯,好不好?我要怎样才能说明白我心里的话?雨秋,”他咬牙,脸色发青了,“我明说,好吗?雨秋,我要你!我这一生,从没有如此迫切的想要一样东西!雨秋,我要你!”

她惊避。

“怎么‘要’法?”她问。

他凝视着她。

“你不要破碎的东西,你一生已经面临了太多的破碎,我知道,雨秋,我会给你一个完整的。”

她打了个寒战。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低语。

“明白说,我要和她离婚,我要你嫁给我!”

她张大眼睛,瞪视着他。瞪了好一会儿,然后,一层热浪就冲进了她的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俊之的脸,成了水雾中的影子,哽塞着,她挣扎的说:“你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我知道,”他坚定的说,握紧了她,“今天在云涛,当你侃侃而谈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我这一生不会放过你,牺牲一切,家庭事业,功名利禄,在所不惜。我要你,雨秋,要定了!”

泪滑下了她的面颊。

“你要先打碎了一个家庭,再建设一个家庭?”她问:“这样,就是完整的吗?”

“先破坏,才能再建设。”他说:“总之,这是我的问题,我只是告诉你,我要娶你,我要给你一个家。我不许你寂寞,也——不许你孤独。”他抬眼看墙上的画像:“我要你胖起来,再也不许,人比黄花瘦!”

她凝视他,泪流满面。然后,她依进了他的怀里,他立刻紧拥住她。俯下头来,他找着了她的嘴唇,涩涩的泪水流进了他的嘴里,她小小的身子在他怀中轻颤。然后,她扬起睫毛,眼珠浸在雾里,又迷蒙、又清亮。

“听我一句话!”她低声说。

“听你所有的话!”他允诺的。

“那么,不许离婚!”

他震动,她立即接口:“你说你要我,是的,我矜持过,我不愿意成为你的情妇。我想,我整个人的思想,一直是在矛盾里。我父母用尽心机,要把我教育成一个规规矩矩的女孩。我接受了许多道德观念,这些观念和我所吸收的新潮派,和我的反叛性,和我的‘面对真实’一直在作战。我常常会糊涂掉,不知道什么是‘是’,什么是‘非’。我逃避你,因为我不愿成为你的情妇,因为这违背了我基本的道德观念,这是错的!然后我想,我和你恋爱,也是错的!你听过畸恋两个字吗?”

“听过。”他说:“你怕这两个字?你怕世人的指责!你知不知道,恋爱本身是没有罪的。红拂夜奔,司马琴挑,张生跳墙……以当时的道德观点论,罪莫大焉,怎么会传为千古佳话!人,人,人,人多么虚伪!徐志摩与陆小曼,郁达夫与王映霞,在五四时代就闹得轰轰烈烈了,为什么我们今天还要读徐志摩日记?我们是越活越倒退了,现在还赶不上五四时代的观念了!畸恋,畸恋,发明这两个字的人,自己懂不懂什么叫爱情,还成问题。好吧,就算我们是在畸恋,就算我们会受到千手所指,万人所骂,你就退却了?雨秋,雨秋,我并不要你成为我的情妇,我要你成为我的妻子,离婚是法律所允许的,是不是?你也离了婚,是不是?”

“我离婚,是我们本身的问题,不是为了你。你离婚,却是为了我!”她幽幽的说:“这中间,是完全不同的。俊之,我想过了,你能这样爱我,我夫复何求?什么自尊,什么道德,我都不管了!我只知道,破坏你的家庭,我于心不忍,毁掉你太太的世界,我更于心不忍。所以,俊之,你要我,你可以有我,”她仰着脸,含着泪,清晰的低语,“我不再介意了,俊之,不再矜持了,要我吧!我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