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丹枫,”亚萍坐在咖啡馆那舒适的靠椅中,用小匙不住地搅着咖啡。她微皱着眉,满脸的不安和烦恼,用急促的语气说,“你不要再追问了,好不好?你瞧,你回来都半年多了,这半年多难道你始终在追査这件事吗?”

“是的。”丹枫斜靠在椅子中,隔着玻璃窗,望着窗外那初夏的阳光。玻璃窗上,垂吊着一排珠帘,她用手指下意识地摸索着这些珠子。“我告诉你,亚萍姐,我始终没有放弃去找这个谜底,可是,我现在已经走到一个迷魂阵里去了,我没办法把所有的事拼拢来。像一块分散了的七巧板,我无法把它们拼完整。亚萍姐,你一定要帮我解决几个环扣。”

“我说过,我早已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不,你并没有都告诉我!”

“或者,我知道的也并不确实,”亚萍逃避地说,“我后来和碧槐也没来往,许多资料都是听来的,是同学间传说的。你知道女人们在一起就是胡说八道,其中很可能都是端测的故事。”

“这倒可能。”丹枫深思地说。

“你为什么不放弃?”亚萍紧追着问,“人都死了两年半了,你一直去追究谜底干什么?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你为什么不放弃?”

“因为——”丹枫坐正了身子,正视着亚萍,她眼中流露出一种无奈的、真挚的、近乎求助的免芒。“因为这件事对我越来越重要。”

“为什么?”

“我——我——”她吞吞吐吐地说,终于坦白地凝视着亚萍。“我爱上了那个男人!”

“谁?”亚萍惊跳了一下,面色陡然发白了。

“你已经猜到了!”她直视着她,清楚地说了出来,“江淮。那个大出版家,那个几乎做了我姐夫的人!”

亚萍像是忽然中了魔,她张大了眼睛,张大了嘴,愣愣地看着她,好半天都不说话。然后,她把小匙丢在盘子里,把咖啡杯推得远远的。她猛然间发作了,带着那女性善良的本性,和正直的本能,她叫了起来:

“你昏了头了!丹枫,全台湾的男人数都数不清,任何一个你都可以爱,你为什么要去爱他?你的理智呢?你的头脑呢?你的思想呢?你怎可以去爱一个凶手?”

“凶手?”丹枫哑声叫,“你终于说出这两个字来了!凶手?那么,他真的是个凶手了!”

亚萍惊觉地住了嘴,她瞪大眼睛,被自己所用的字所吓住了,丹枫也瞪大了眼睛,近乎恐惧地看着她。于是,好半天,她们两人就这样对视着。最后,亚萍先恢复了神志,她慢悠悠地抽了口气,颓丧地说:

“算了,算了!别谈了。我不应该用这两个字,这样说其实是不公平的,你姐姐是死于自杀,又非谋杀。我只觉得他虽不杀伯仁,伯仁却由他而死,他难逃其咎,如此而已。反正,事过境迁,或者这江淮真有可取之处,才令你们姐妹都为他倾倒。我不说了,我不要再中伤他!”

“亚萍,你要说,或者你还来得及救我!”

“救你?”

“是的,如果这男人真是可怕的,告诉我,让我能防他,让我逃开他!亚萍,你相信鬼魂吗?”

“怎么?”

“前不久,我梦到碧槐了。我知道那是个梦,但她栩栩如生地站在那儿,她叫我走,叫我回英国去,叫我逃开江淮!她一再叮嘱,一再重复……醒来时,我还觉得她站在那儿。我知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亚萍姐,你想,会不会冥冥中,真的有神有灵魂?会不会姐姐真的托梦叫我走?哦!”她沮丧地用手支住额。“我真的想走,只要我知道整个的谜底,我马上回英国去!”

亚萍怔怔地坐在那儿,怔怔地望着她。

“我相信鬼魂的。”她被感动了,严肃地盯着她。“走吧!丹枫,听碧槐的话,回英国去!”

“那么,告诉我,”她脸色苍白,眼珠又黑又大。“你说江淮移情别恋,姐姐因此自杀。江淮爱的那个女人是谁?现在在哪里?”

“你真要知道?”

“真要知道。”

“听说,是个风尘女子。”

“哦?”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什么风尘女子?叫什么名字?”

“好像是个舞女,我听安华说,那舞女有个很洋化的名字,叫做……”

“安华?”她打断了她。

“安华是我们同班同学,已经出国了。”亚萍望着她。“你是不是需要我们的同学录,去一个个追査呢?”

“不。亚萍姐,你不要生气。”她急急地说,“好吧,你刚刚说到,那舞女有个很洋化的名字……”

“是的,叫什么海伦?维姬?安娜?曼娜?不不,都不对,那名字虽然洋化,还满有味道的……对了,我想起来了,叫曼侬!你知道有部法国小说叫‘曼侬·雷斯戈’?”

“我知道。”丹枫深深地颦着眉,眼光幽幽然地闪着抹奇异的光。“《曼侬·雷斯戈》。十九世纪的作品,作者是普莱沃。曼侬是个风流浪漫的女子,她美丽热情,充满浪漫情调,为金钱她可以不忠于爱情。但是,有个青年人,一个骑士,却为她毁掉家庭,毁掉名誉,毁掉一切去追随她。那是曾经轰动一时的、浪漫派的作品!”

“你对西洋文学比我还清楚,我只模糊记得有这么本书名,所以记住了那个舞女的名字。”亚萍说,“我想,江淮大概就是那个骑士,反正他迷上了曼侬,有人说,他成天流连于舞厅中,只为了追随曼侬。”

“我姐姐就为曼侬而自杀了?”丹枫问。

亚萍默然不语,她望着咖啡杯,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丹枫敏感地追问。

“你有没有收到碧槐的死亡证明书?”亚萍忽然问,“那上面应该有医生的签名,死亡原因也该写得很清楚!”

“江淮把它寄给了我母亲,”丹枫回忆着,“我看过那张纸,写的是‘心脏衰竭’,或类似的名称。”

“是的,我们的医生都很有人情味,这样写不至于伤家属的心,何况,我猜想,江淮一定求过医生帮忙隐瞒这件事。”

“那个曼侬呢?”丹枫追问,“她还在台湾吗?还在舞厅里吗?”

“不。听说她嫁到新加坡去了。有个大富翁把她收作第五房姨太太。这是报应,江淮终于左右落空!丹枫,”她盯着她。“碧槐是对的,逃开她!逃开江淮!回英国去吧!在英国,你不难找到比江淮好一百倍的男人!你千万别糊涂,那江淮,对女孩子是很有一套的。听说,那曼侬对江淮也很倾心过呢!”

“当江淮在追曼侬的时候,我姐姐做什么去了?”丹枫紧追着问,“她为什么不把江淮看得死死的?”

“如果爱情需要用‘看守’的方式,那也没什么意思了。”亚萍感慨地说,“别怪碧槐,我想,她已经尽了她的能力,她甚至于……”她忽然住了口,惊觉地张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