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陈词(第2/3页)

昭和饮了醴浆,舒一口气道:“夫人体贴。老夫在官场厮杀,后方全凭夫人照顾。”婵媛轻轻一笑:“已三更了,良人去歇息吧。”

漫长的一夜,楚王在那尊贵华美的软榻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他惜屈原,甚至无法确定若明日失了他,这泱泱大楚此后会不会再有屈原。他倔强、明净,有诗情天赋,因为太过理想常常出言不逊,然而他就是这昏昏沉沉的楚宫内唯一一股清泉,虽然太过凛冽,却让人清醒爽净,更重要的是,他们初见就惺惺相惜,竟有倾盖如故之感。昔有伯牙视子期为知己,为其摔琴,而君王的知己是多么奢侈稀少的存在。

他暗暗后悔朝堂上景颇开口之时没有即时阻止他,让他现在想保一位自己心爱的臣子也左右为难,那陈轸亦是凛然正气的君子,然而因太正而不解人情,太后的话又在他耳边萦绕,楚王一时埋头在双臂间,只待天明。

章华台,正殿。

楚王着龙凤虎纹绣制曲裾,束发戴獬豸冠,端坐于朝堂之上。

文武朝臣跽坐于东西两侧,屈伯庸形容憔悴,昭和亦面有倦色,唯景颇志在必得,面有若隐若现的喜色。

屈伯庸起身踱步到堂中,深深一揖礼道:“大王,罪臣屈伯庸教子无方,惹下杀人大祸,现已将逆子屈由和屈原带来,请大王处治。”

屈伯庸的声音微微颤动,楚王略一动容,默然颔首。

“宣!”木易面无表情道。

御卫押着屈原、屈由兄弟走进朝堂。

两人落落站定,竟无下跪之意。屈伯庸低声斥道:“跪下!”屈原却坦然看向楚王,屈由见状,亦直身而立。

楚王缓缓站起,眉目轻敛。自章华台一别,他到今日才又见屈原,权县几月磨砺,他那天成玉质似乎更有光彩。楚服素有清丽之誉,而屈原着一身青色凤鸟鹿鹤纹直裾,长发以碧玉冠束起,更显逸群不凡。楚王踱步看向屈原道:“灵均,你可知罪?”

“臣无罪。”屈原掷地有声。

楚王一怔,不禁心中一叹,只缓缓道:“人证尚在,莫非有何人诬你?”

“不曾。”屈原不忧不惧,只落落而答。

景颇见屈原毫无认罪之意,恐节外生枝,不禁起身道:“屈原,你身为县尹,唆使兄长行凶为恶,草菅人命,竟不下跪认罪,公然无视我大楚刑律吗?”

“我跪君王,不跪楚律。但我王仁爱,待我以礼,我事君以忠,因此君王不令,我不必跪。而招远之死,并非我罪,我为何要跪?”屈原看向景颇,冷冷道。

景颇语噎道:“你!”

屈伯庸紧张得面色煞白,楚王神情莫测。这时,屈由扑通跪下,高声道:

“禀大王,屈原无罪,招远之死,罪责在屈由,请大王治罪。”说罢伏地不起。

朝堂俱静,屈伯庸大惊看向屈由,屈原亦惊道:“哥,何以至此?这与你无关!”

屈由垂首道:“大王,屈由盛怒杀人时,屈原毫不知情。此事皆因屈由一人而起,还请大王只治屈由一人之罪,屈由知罪认罪,心悦诚服。”

手足情深,楚王内心唏嘘,却不觉轻舒一口气,这大概是他所能预见的最好的结果。虽然屈由亦是难得将才,但尚未到不可取代之程度,这样的结果,楚王既可恩威并施,又与众臣有了交代,且可私心保下屈原,都甚合宜。

楚王缓缓抬手,正欲道“来人”,却见屈原敛袖轻施一礼道:

“大君,此事屈由有错,但究其罪责,不在家兄。”说罢环视朝臣,正色道,“众位大人可知,我们所杀那招远,一向恶贯满盈,权县百姓皆以为患。那日他强收供尝,渔民不从,他与家丁对渔民痛下毒手,有渔民之妻反抗,惨死于招远的棍棒之下。”

屈原默然片刻,缓缓道:“那是个身怀六甲的妇人。”

景颇见众人面有戚色,便挑衅道:“那妇人是招远家农奴而已。若杀个家奴就要偿命,那列位臣子不知还有谁能活命?”

众人一凛,窃窃私语。屈伯庸眉目紧锁,垂首不语。屈原凛然正色道:“此乃楚律之罪,楚国之殇!”

景颇一惊,阴沉道:“如此不敬,辱我楚律,你亦罪不可赦!”

昭和缓缓道:“景大人此言差矣,屈原有罪与否,还该由大王定夺。”说罢敛衣起身,向楚王深深一拜道,“大王,微臣刚刚听屈原所陈,亦为之动容。招远之死事出有因,一为性情所致,二是为民除害。臣亦闻得招远死后,权县百姓奔走相告,结彩以庆。微臣以为,杀招远不同于恶意行凶,应当另行论处。请大王三思而后行。”

屈伯庸缓缓抬头,看向昭和,心中戚然。

楚王面无异色,只看向屈原静色道:“屈原,何为楚律之罪?”

“微臣很久以来,就常为一事困扰,同是生而为人,为何有人生来为奴,有人生来为贵?”屈原看向楚王,静色道。

“后来屈原想,奴隶贵族,都为大王的子民,最理想不过各司其职,各从其类。而如今贵族一味养尊处优,要农奴供以吃穿用度,随意虐待残杀,都不为罪。长此以往,世袭贵族慵懒浪荡,奴隶贱役必戾气暗生。”

屈原一拱手道:“敢问大王,当今七雄之中,齐楚国力最强,疆域最广,但都惧那秦人三分,却是为何?”

楚王肃颜道:“灵均直言。”

“秦孝公行商君之法,下《垦草令》,解奴隶约,虽一时重伤贵族利益,然实行数年,秦国国势日隆。我大楚虽不必直接效仿,然随意虐杀农奴一律,实在应慎而改过。”

众人面面相觑,楚王默然。屈原继续正色道:

“不说国之大事,君子亦当存恻隐之心。农奴与我们,俱为其母十月怀胎,血肉落地,他们亦有兄弟姐妹、喜怒哀思,对父母家人都有拳拳之爱,对心爱人有炽热之情。”

屈原稍稍一顿道:“君子远庖厨,是为牛羊恻隐。农奴与我们一样有血肉之躯,竟可如蝼蚁草芥吗?”

朝堂俱静,这么多年,从未有人在这里想过另一群人的命运。

景颇颤声道:“屈原,你这是质疑楚律吗?”

“楚律当补:杀农奴主与杀农奴,同罪。”

屈原一字一句,如同掌掴。景颇失声叫道:“大王,屈原这妄语狂言,是质疑楚国先祖先宗啊!”

屈伯庸惊出一身冷汗,昭和亦失语。屈原看向楚王道:

“若楚律仅是贵族欺压百姓之律,它是否有罪?若楚律让百姓怨声载道,敢怒不敢言,它是否有罪?贵族农奴都是王的子民,楚律却保贵族弃农奴,是不是楚律之罪?”

楚王怔住,他没想到屈原竟在朝堂公然质疑律法,更没想到他现在直接逼问自己。楚王暗暗捏紧双拳,看向屈原道:“你就不怕不谷治你不敬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