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县尹

吹参差兮谁思?

——《九歌·湘君》

秋意寒,仍有桂花微香,碧叶垂阴。人们皆出来采花,取桂花至酒中,以盆盖,密泥封之,经七日开罐,是为桂浆。后世有记:“绿蕙不香饶桂酒,红樱无色让花钿。”

只是在权县,这清甜桂浆却只能落在龌龊横陈之处。此刻景连派人邀了程虎,要了一桌酒菜,在刘歪嘴院内等他回来。刘歪嘴和屈原闹上县署的事已在权县传开,权贵之间窃窃私语,景连也微微有些不安。

“景爷,你说这屈原是个什么来历?刘爷去了这么久……”程虎闷下一杯酒道。

“怕什么,县署是谁的地方,你还不清楚?”景连嗤笑一声,“这权县虽比邻郢都,但到底天高皇帝远,早已是我们三家的天下。敢动咱们几个的,不是资历尚浅的初生牛犊,便是有眼无珠的莽夫,说到底,都是来送命。”他满目阴沉,言罢又微微皱眉道,“不过,今日那公子确实气度非凡,恐非常人。”

话音未落,便听见门口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呻吟着被拖进来。景连和程虎慌忙站起来,定睛一看,这血迹斑斑皮开肉绽的一具,竟是刘歪嘴!

“刘爷?你这是……”

程虎和景连大惊失色,忙问旁人:“这是怎么了?”两个小的立刻抽泣道:“刘爷去了县署,才知道,今天那公子就是咱们新县尹!”

“千真万确?”程虎难以置信。景连怔了一怔,叫人把刘歪嘴抬进去安排妥当,出来和程虎重新倒酒。

“又来个生事的,当真见不得爷清闲。”程虎阴沉道。

“看来这个新县尹,不识时务得很。”景连冷冷道。

话说屈原让莫愁一家在旁厅小坐,待他处置了那几人,又与其他县役交代了些杂事,便过来找他们。

这是权县的县署,莫愁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坐在这里,他们这种庶民百姓,不是走投无路才不愿来到县署,即使来了,也是跪着或站着。权县这些年,县尹只有一个比一个更贪,她恨权贵,却不得不常常任他们摆布。她现在坐在这里,穿着那一身她厌恶至极的华美嫁衣,冷冷地看这房间里的青铜龙凤案、蛇纹漆座屏、云纹绘漆几,华美冰冷如恶兽。她能隐隐地听到他的声音,他温和、平静、不容置疑、足以宽慰她的声音。

“莫愁!”

这一声把她拉回现实,屈原站在她面前,刚才那个疾言厉色的县尹此刻眸中却是一片温柔:“今天我刚到权县,就遇到青儿,我虽紧赶,还是到得太晚,让你受苦了。”

莫愁眉眼一动,只静静说:“谢谢县尹大人,并不曾受什么苦。县尹大人这里若没有什么事,我们便先回去了。”

“莫愁……”

屈原一时语塞,卢茂过来教训莫愁道:“你这孺子,毫无礼数!”又看向屈原,小心道,“屈大人,你若无事,可否赏光去老夫家里一坐?”屈原心中一喜,见青儿和卢乙也纷纷叫好,于是安排完一些县署杂事,一队人往卢茂家去。

一路秋风骤起,远处隐隐有黑云。“只怕有雨!”几人疾步回到卢茂家,闲话一阵,便跽坐在几案边等待午食。这不是屈原第一次来,但每次都重新惊讶于这里毫无遮拦的一贫如洗。一会儿,莫愁从庖房出来,捧一盆鱼汤置在案上,每人面前一只木豆盛菽、一双竹箸,再无其他。

菽作为豆类可以制成浆或粉,尤其在青黄不接时可救急充饥。《诗经·小雅》中记“中原有菽,小民采之”,说的正是此物。

“大人,没什么可招待,新打了鱼,您尝尝。”卢茂搓手道。看卢茂一脸歉意,屈原忙缓言道:“伯父多虑,我甚爱吃鱼。素日家里竟不怎么烹鱼,馋得很。”

楚地多水,盛产鱼,屈原说家庖不常做,大概只是因为太过普通。

此时莫愁已换回艾绿色长袍,头发松松挽起,跽坐下来为屈原等盛汤。屈原喝下一口,惊觉这次滋味不同,卢乙已抢先道:“姐姐,你今日放了盐?”

“是啊,你救我有功,算是奖赏。”莫愁笑道。

屈原听到心中暗喜,自觉领了这情,莫愁却道:“屈大人,恐怕依然不合您口味,吃不惯不必勉强。”

屈原语滞,闷闷道:“莫愁姑娘手艺好,只加盐已鲜美至极。”即刻大口喝汤不语。几人皆笑。

突然远方一阵闷雷,疾风骤起,卢茂几人忙去闩门关窗,还未落座,大雨已瓢泼而至。

“好雨!好雨!”卢茂快意道。渔翁多爱雨,因雨后水重,鱼常聚于河面,网鱼更易。此时门窗俱在风雨中砰砰作响,卢茂依然兴致盎然地对莫愁道:“去拿后院那坛酒来,与屈大人尝。”

莫愁微微一哂,便跑去捧了酒坛出来细细开封,嗔道:“这还是去年此时封的金桂酒,可比不了你的琼浆玉液。”卢乙喜道:“姐姐快倒上。”莫愁却是缓缓将酒倒进盂内,泡进温水,拿来几只盏摆开,说:“等一等吧,这天气喝不得冷酒。”卢乙不解,皱眉道:“我们平日不尽喝冷酒吗?”

“就你话多,你喝是不喝?”莫愁明眸一瞪,卢乙赶紧噤了声。

窗外大雨淋漓,木屋于风雨中飘摇,然而一室静谧。片刻酒温,卢茂端起酒盏对屈原道:“大人,乱世之中,小民命如草芥,今日若不是大人相救,小女莫愁危矣!”说罢隐隐含泪。

屈原忙端酒道:“伯父言重了,此乃灵均分内之事,灵均既是来做县尹,自是要惩恶锄奸。”卢茂却是面色沉沉,叹道:“大人有所不知,刘歪嘴同景连、程虎,并称‘权县三霸’。你今日因我们开罪于他,怕是要遭他记恨报复。”

“我若是怕,便不来权县了。”屈原神色磊磊道。

“大人可知,前几个县尹不是下落不明,即是死于非命,请大人一定万事留心。”

突然一阵惊雷炸起,几人看向窗外,天空如炸裂般闪光,风发出小兽般的咆哮,整个木屋在狂风暴雨中飘扬。忽然屈原的盏中一响,几滴酒花飞溅而出,随即卢乙喊道:“漏雨了!”风雨更猛,雨像是无遮拦地淋下来,抬头一看,竟是屋顶的薄草被风卷走,露出一个大洞。

暴雨如注,几人赶紧撤了杯盏。卢茂面有愧色,从后院搬出梯子,莫愁亦抱了一捆蒲草过来。

梯子搭稳,莫愁欲抱草扶梯而上,却被屈原一把拉住。

“我来。”

“你哪里会!”莫愁嗔道。

屈原并不理她,只夺过蒲草,一手抱着,摇摇而上。

莫愁在梯下看他,这贵公子显然并不谙熟此道,显得笨手拙脚,他向上爬时宽大的袖袍滑落下来,露出手臂上浅浅的鞭痕,那应该是他生来的第一道伤。他已经爬到屋顶,大概在思忖怎么上去,莫愁看他被雨水打湿的发髻和略紧张的表情,觉得实在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