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规矩

奉先功以照下兮,

明法度之嫌疑。

——《九章·惜往日》

咸阳宫外,寒风瑟瑟,百年前老子手植的银杏已亭亭如盖。秦王负手而立,樗里疾与一众臣子立在一边,面色凝重。

“臣不解,区区一策士,大王何至于此?”樗里疾低声问道。

“寡人迎的不只是这策士,而是我秦国的天下。”秦王一字一句,肃容道。

一道尘烟自远方浮起,猎风中有秦旗飘扬。秦王眉目略缓,见一队车马护送一辆辒辌车驰来。车马愈近,放缓行至宫门前停下。秦王向前几步,却见那辒辌车车帘不动,秦王负手车前,亦不作声响。

半晌,车帘被掀开,有人眯着眼,欠伸道:“今日这太阳,甚舒坦啊!”一抬眼看到秦王,忙收起手臂行礼道,“大王何以此处?恕张仪失礼!”

秦王一笑:“丞相使楚,一路奔波劳苦,本王特来迎丞相凯旋。”说罢亲扶张仪走出辒辌车。

鼓乐声起,一众臣子面面相觑。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于楚人而言,秦素为虎狼之地,一因地理环境恶劣,大漠风沙呼啸不尽;二指秦人有虎狼之性,秦国祖先曾从戎人手中将周室旧都寸寸夺回,至秦穆公“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之于晋”,秦人好战,战不怕死,嬴驷之前的半数君王血洒沙场,秦方有今日之势。

承明殿内,秦王与张仪跽坐于几案边,秦王低头把玩着手中的和氏璧,忽然啪的一声,将璧掷在案上。

“全天下都将和氏璧当稀世至宝,这样待它的,恐怕也只有大王了。”张仪抚须笑道。

“寡人要的是天下,不是一块石头!”

秦王起身愠怒道:“赴楚之前,张子笃定楚国不会借璧,我们便以其冒犯炎帝之名,举兵伐之。可如今寡人出师之名未实,却把璧拿到了。那熊槐真有此度量,陷我大秦于被动。”

张仪面无惧色,起身缓缓道:“大王不必忧虑,仪早有准备。楚国不借璧自有出兵口实;借璧,也未尝就没有。”

“嗯?”

见秦王看向他,张仪向前一步瓮声道:“大王,若有人说这璧只是和氏璧的替身,您意欲如何?”

秦王一惊,低声道:“当真?”

张仪微微摇头:“大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璧是真是假都不重要。”

秦王当下明白,若反诬楚国借来假璧以祭炎帝,兴师罪名不但成立,亦可更重,张仪真不愧鬼谷子的学生。

秦王暗喜,又请张仪落座,神采奕奕道:“那依丞相之见,寡人当何时伐楚?”

张仪却摇头道:“大王,楚威王连年征战扩张,已为熊槐留下了十年余粮、百万兵卒,现在楚国虽呈下坡之势,但仍在列国之中疆域最广,国势尚强,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王不可轻视。虽说韩国申不害已老,魏国庞涓已死,皆不足为惧,赵国今年虽有转强之势,但一时还不至兴风作浪,唯独楚国,疆域最大,国力最强,即使近年盛极而渐衰,实力犹存。我大秦若劳师远征,一味强攻,楚必联合三晋反击,只会陷我大秦于危境。若再有西面犬戎趁乱骚扰,大王,届时能有几成胜算?”

铜壶滴漏,水一滴一滴打在浮舟之上。半晌,秦王沉吟道:“那依丞相之见,该当如何?”

“凡事缓则圆。我们当秣马厉兵,静待时机。”

秦王看一眼那和氏璧,轻叹道:“我大秦于逆境立国,历代君王皆披甲上阵,浴血沙场,大秦的每寸疆土都是性命换得,寡人怎能置国家于险境?丞相所言极是,时机不到,不可轻举妄动。”

张仪长揖为礼:“大王放心,仪自有安排。”

张仪凭策士之舌受秦王重用,朝中早有人不满。这日惠园菊花正好,秦王和侍从散步至此,迎面遇到樗里疾。樗里疾一行礼便问伐楚之事,听到张仪的建议不禁怒火中烧。

“王兄,要等到什么时候?此时不伐楚,难道还要等到楚国休养生息、更加强大吗?那张仪只逞一张巧舌赢大王信任,大王怎能把江山社稷都托付于他!”

“张仪进言不无道理,十五代君王的江山社稷,寡人自当慎而又慎。”秦王挥挥手道,“今日好兴致,只赏菊。”

樗里疾一怔,只好收了声,跟上秦王。

这是惠园,芈八子的宫苑,奇花异草遍植其中。此时金菊吐蕊,乱花迷眼,两人缓步慢行,说些无关之事。

“扔了它!”

忽然芈八子的声音传来,两人循声望去,只见芈八子面带怒容,小小的嬴稷手中拿着一块甜糕,满脸委屈。

“扔!”芈八子厉声吼道。嬴稷一惊,撇着嘴将甜糕掷给园边的黄狗。

“母亲,舅父让张仪大人给孩儿捎来甜糕,这也是母亲幼时吃过的,母亲自楚国来,就不想念故国吗?”嬴稷忍不住号啕起来。

“稷儿!”芈八子扶过嬴稷肩头,正色看他,“你是秦国人,永远都是,和楚国没有丝毫关系。你那舅父熊槐,当年和熊商以狩猎之名将我骗出宫,令我酒醉之后,将我送上和亲的马车。他今日对你所为,不过想补偿自己当年的恶行!”

芈八子不觉含泪,嬴稷惊异道:“母亲竟不是自愿嫁到秦国?”

“傻孩子,自古联姻皆是政治交易,又有几人情愿背井离乡。若是得势受宠的公主,又怎会被远嫁?”说罢哽咽道,“我当熊商、熊槐是父亲兄长,他们不过视我如一枚弃子!”

嬴稷缩进母亲怀里,恨恨道:“孩儿第一次知道,母亲受苦,孩儿长大必为母亲复仇。”

芈八子揽过嬴稷,轻抚他的发丝:“稷儿,会有这一天的。”

园外,秦王与樗里疾相视一笑:“纤弱楚女尚有此恨,灭楚大计何愁不成?”

丞相府。月吟跽坐抚琴: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浅唱低吟,余音绕梁。有轻缓的木履声在身后停住,月吟心中一悸,那歌声琴声,竟多了无限深情。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一曲终了,张仪拊掌而入。月吟款款起身,回身拜道:“大人!”

张仪一笑道:“月吟,你果然天资过人,琴技愈发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