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女戎(第4/5页)

看过月吟跳舞的人,皆说天下再无舞姬可看。别人起舞以姿,月吟起舞以灵,不论男人女人,多看一时,已觉这软玉温香,令人沉醉。

琴音不稳,月吟感到了张仪的目光,不由脸色微红,她索性闭上眼睛,随琴声轻盈旋转,跳跃,像从前任何一次一样深深地沉浸于曲中。她所有无法企及的梦幻都在起舞时释然,她在那时可以是任何人,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可以和最爱的人结婚生子,她有幸福、平安,有这世界上她渴望的再平常不过的一切。

琴声一挑,一曲毕,那只玉手停在空中,就此定格,仿佛一只极美的陶俑。

张仪一愣,失神望去,她美得窒息的曼妙身姿、春海棠一样的脸庞、乳玉一样的手臂,阳光正从她指缝间丝丝漏下。

一只鸽子扑棱棱飞进来,张仪才匆匆回神,对月吟轻声道:“今天就练到这儿吧。”

张仪把布条从信鸽腿上取下,展开读完,神色大异。

他看向月吟若有所思,轻笑道:“月吟,案边来坐。”

“是,大人。”那声音如微风抚过琴弦。

“月吟,你来这里多久了?”

“回大人,已近三年。”

张仪轻叹一声:“三年了,我每日寻良师教你练琴习舞,如今,马上要有大用了。”

月吟一怔,心下明白十分,强忍住颤抖看向张仪道:“但凭大人吩咐,月吟万死不辞。”

“好!”张仪颔首,叫来两三得力侍从,“月吟一月后启程,路途遥远。去为她细致准备停当,若有不周,唯你们是问。”

“起程?”月吟万没想到要离开秦国,“去哪里?”

“先去齐国,后去楚宫。这月我将派人教你齐俗齐语。”

月吟大惊失色,跪倒在地泣道:“大人为何如何狠心,要月吟背井离乡,去那陌生之地?我可以为大人做任何事,死而无怨,只是万不想离开秦国。”

“莫是秦国还有什么牵挂的亲人?我必为你安排照顾。”张仪疑惑道。

“大人,月吟最眷恋的,不是故国,而是大人啊。”月吟泣不成声。张仪心下一痛,她不再是三年前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她早已长大成人,有自己最隐秘的心事,而他,其实也早已习惯被这个乖巧温柔的姑娘悉心照顾,那是一种慢慢潜入的情感,在自己毫不知觉的时候,已生长得难以斩草除根。

然而,大丈夫欲立于世,又怎能耽于儿女情长。

张仪狠下心道:“此事已定,不可再议。”

说完,张仪如疾风一般走了,攥住的双拳内,指甲已深深嵌入皮肉。

秦宫,承明殿内。张仪双膝下跪,呈上一卷早已写好的策论。

“张仪探知,齐王正在民间遍访绝色美人。从细作得知,这美人实是意欲送给楚王熊槐。楚王爱细腰,风流天下闻,齐国名为联姻,实为暗中派遣细作。张仪思忖,若此时我们寻一名美女送与齐国备选,日后齐王将她送入楚宫,我们便有一枚活棋,齐楚二国亦如置于大王股掌之中。所谓‘英雄箭矢美人腰’,张仪这几年按楚王喜好培养出一名舞姬,色艺俱佳,只待大王一声指令,张仪即刻安排。”

秦王思忖片刻,放下竹简,神采奕奕道:“果然兵不厌诈。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丞相此计甚好,速去安排!”

张仪站在门口,看月吟收拾行装,看她素白的手将那些耳坠、步摇、发簪一一收入漆盒内,将那些月白的、石青的、艾绿的、绢的、丝的、织锦的裙裾长袍,一件件叠好,放入藤箱内。张仪静静地看着,这个温柔、美好的女子,将无声无息地成为一枚棋子,如此曼妙、能叫所有男人迷了眼睛的棋子。

她此时如此纤细、柔弱,浑身都是无声的悲悯,张仪突然如此渴望从背后拥她入怀,听她好好哭一场然后说不用走了,然而他只能停在原地。

张仪感到一阵悲伤,想着这偌大的朝堂之上,偌大的秦国,偌大的天下,有谁不是一枚棋子。月吟是,他是,秦王也未必不是。他们的悲伤和深情,只能化作一模一样的无情。天下皇宫里至高的让所有人觊觎的,不过是一个叫“寡人”的位子。

那是至高的孤独,要忘记自己有血有肉、渴望真正的爱与被爱。天下一统,不过是在角逐权力的热切的欲望中,找一种亢奋的幻觉。

沉默之后,张仪轻轻问道:“可都收拾妥当了?”

月吟转过身,微微点头。

“从明天起,田姬是你唯一的名字。”张仪亦努力保持着平静。

“是,大人。”月吟静色答道。

又是沉默良久,张仪轻声道:“你怨我吗?”

月吟浑身一颤,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沉默了那么久,张仪忍痛道:“对不起。”

他们之间隔着的距离,不过一只手臂,他伸手就可以拥她入怀,她上前一步就能扑入他的怀抱。然而他们静止着,她无声地流泪,他亦是压抑着隐痛不能出声。

一日清晨,在渭水岸,氤氲弥漫。此时冬尽春至,万物复苏。

月吟一身素白衣袍,江风吹起,衣袂飘飘。

“一切已安排妥当,你且放心。”张仪轻声道。又指点几个青衣侍从先上船去。

“你生于临淄大户人家,幼时起知书学礼,擅歌舞琴艺,父亲原为生意人,但商道不达而家道中落,所以你愿去参选美人,以求选中来日荫你父母兄弟。”

月吟点头,回身拱手拜过:“父亲。”

“这是你的两位兄长。”张仪逐一指过她身后二人,静色道,“他叫李元,他叫李一,是我长期训练的高级护卫。这两人名为兄长,实为侍从,必对你忠心,若遇不测,他们也必抵死护你平安。”

月吟忍泪道:“大人费心。”说罢也向两位“兄长”深深一拜,“月吟先谢过两位哥哥。”

张仪亦郑重道:“拜托你们!”

“为我大秦一统天下,万死不辞。”两人答道。

“对了,你们先往临淄,日后到了楚国,还要帮我留意一个人。”张仪突然正色,沉吟道:“此人叫屈原,年纪轻轻,颇有谋略胆气,亦受楚王赏识。此人若能为我大秦所用,自然最好,若不能,日后必是劲敌。”

月吟点头道:“大人放心。”顿一顿又道,“还请大人照顾我幼弟幼妹。”

“且放心吧,这边一切交给我。”说罢张仪一顿,半晌才肃容道,“月吟,你此去楚国,但永永远远是秦国人,他日若有二心,我即使想,也未必能保护他们。”

“月吟明白。”

船公撑开船,桨一荡,便向江心划去。他人皆已坐进船舱,只有月吟还怔在舱外。看张仪的身影越来越小,月吟忽然跑到船尾,张手在口边大声喊道:“大人,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见,月吟再为您跳最后一支舞,此后,再无月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