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股祸(第2/6页)

众目睽睽下,纳兰述开口了,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城上城下。

“终于……回到了尧国。”

他的语气轻轻感叹,淡淡沧桑,城上士兵面面相觑,再也没想到第一句不是威胁不是邀战,竟然是这么一句云淡风轻,当真如家常一般的话。

“六年前我离开尧国,曾以为此生再无机会归来,六年后我回来,依旧没有想到,是以这样的方式回归。”

“纳兰述!”城头上那位常副将探出头来,大声怒喝,“你是尧国盛国公,你算半个尧国人,尧国水土曾养育了你,如今你却带着大军,绕道到尧国东线关卡边境,你是要造反吗?”

“咻!”

白光一闪,飞羽横空,一支重箭自尧羽队列中电射而出,瞬间逼向常副将!

常副将一句未完,厉箭已至,他魂飞魄散,慌忙要躲,然而那箭来势快得可怕,“夺”地一声响在头顶,那副将眼睛一闭,心中大叫“完了!”

半晌却没等到黑暗或疼痛,他颤颤睁开眼,伸手一摸,头盔上牢牢嵌着一支箭,只差三分,便入他眉心。

常副将的冷汗,哗啦啦滴下来。

“大帅说话,不得插嘴!”底下发箭的尧羽卫,长声冷喝。

城头上静得一点声音都不敢有。

纳兰述就好像没看见这一幕,自顾自仰首看城楼,“我是半个尧国人,我在尧国长大,出生至今,我在尧国呆的年数,已经超过了冀北,在我内心深处,尧国也是我的家乡。”

城头沉默。

“没有人愿意,以铁蹄践踏家乡的土地,以战刀屠杀家乡的人民。”

城上人怔了怔。纳兰述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他不想打吗?

“然而纳兰述身负血海深仇,我父横死,我母自焚,兄妹尽丧,冀北沦亡,母妃临终遗命,令我挽救被华昌欲待篡夺的尧国,救百姓于战乱水火。”纳兰述神情冷硬,一字字道,“母命不可违,我率大军三十万,自大燕出,入西鄂羯胡,辗转数千里,今日逼到这三涧堡下,自然不是来饮茶吃饭,今日我长剑所指之处,但有一分抵抗,必不惜溅血三丈!”

“但有一分抵抗,必不惜溅血三丈!”冀北联军齐喝,声震屋瓦,三涧堡城墙都似在轻颤。

城头尧国士兵失色。

“五个月前。”纳兰述杀气腾腾说完,忽然又换了口风,“母妃也曾经走近尧国,试图挽救王族之倾。”

四面静默。他一旦提起尧国那位人人尊崇的镇国公主,便没有人敢再打断他。

“然而在石界关下,”纳兰述声音忽转悲愤,“她遭伏,被拒,已进阔别二十年尧国土地,却在最后一刻不得已被迫退出,于大燕和尧国之间,皑皑雪地之上,搭长梯,架高塔,只为看尧国土地一眼,只为看尧国父老一眼,却为尧军城头所阻,万千百姓被堵于城内,不得与她相望。”

成王妃当日石界关前自焚,导致尧国大乱,尧国境内对此事严禁谈论,尧国这些边疆官兵虽然隐约听说了一些,但今日城上,才第一次完整听到了当日一幕。

出自于公主亲子口中,无人质疑,一些士兵往前靠靠,已经忘记,对方的箭,是可以射到城上的。

“家母,”纳兰述顿了顿,闭上眼睛,“二十年前一腔碧血怒溅金殿,挚诚为国,却为朝臣所忌,不得不自请远嫁抱琴出关;二十年后听闻尧国遭遇大难千里回奔,却依旧被阻于故土之外,不得履足一步;无奈之下,只得伐木架楼,登高一曲,望城、掷琴、作别、自焚,临终遗命,求归故土,死士以肉身越尧军杀阵,终将骨灰一半,扬于关城之下。”

他语气凝重沉冷,一字字咬得分明,万军凝然静听,只觉得被那简练而又肃穆的述说,带回了当日石界关下,热血沸腾而又苍凉悲壮的一幕,眼前腾跃起熊熊大火,头顶遍洒下苍苍骨灰!

城头士兵,眼底有泪!

“她最后只说了一句话,”纳兰述蓦然仰头高呼,“生不能与民共苦,死将与国同殉!”

“公主!”

尧羽卫齐齐一个转身,向石界关方向,默然躬身。

冀北联军所有人,连桀骜不驯的黄沙罪徒,都同时微转身体,手按胸膛,微微俯身。

“公主!”城头上也一声高喝,尧国士兵丢下手中弓箭,凝立向石界关。

“今日,她再次回来。”纳兰述面色清冷,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绣包裹,君珂递过一只玉盒,纳兰述慎重地将包裹,放在了盒子里。

“当日石界关下,家母只留下一半骨灰。”纳兰述缓缓道,“她回归故土的心愿,终究没有完成。如今,我带着她回来,却不知遭遇的,是否是再一次拒绝?是否会再一次让她看见,她所深爱的、为之奉献一切的故土和百姓,将她拒于门外?”

他忽然微微躬身,将玉盒捧起,高举过头!

“她已归来,谁予成全?”

冀北联军刀锋齐指,无数利器雪光汇聚,直逼城门,“她已归来,让她回家!”

城头上一阵死寂,人人呆望着一直躬身捧着母亲骨灰不动的纳兰述。那位常副将醒过神来,一把拔掉头盔上的箭簇,跳脚大叫,“别听他的!别听他的!开城放敌是死罪!给我打,给我——”

“哧。”

和刚才飞箭落盔也差不多声响,只是那一次是示威,这一次,却是夺命。

常副将的身子,还维持着那个跳脚高叫的姿态,表情却已经渐渐凝固,他艰难地转过身来,看见身后,士兵都已经远远退开,每个人的神情憎恶而冷漠,看见自己背后,一个老兵,正将一柄血淋淋的刀,从自己后心里抽出来。

“呸。”那老兵一口唾沫,凶狠地吐在了他的脸上,“你自己下地府去打吧!底下的军队你他妈的没看见?底下说的话你没听见?老子开城也许死,不开城一定死,可不会陪你找死!”

常副将睁大眼睛,似乎听懂,又似乎永远不会明白,但已经不需要他明白了,他轰然坠落,溅起尘灰。

“开城!”那个老兵手一挥,“趁东辰大营的人还没赶过来,快!”

士兵们一溜烟奔了下去。

城下,纳兰述缓缓收起骨灰盒,坐直身体,神色淡定,并无惊喜。

身侧君珂,笑意骄傲。

纳兰城下攻心,先摆出阵仗夺人之气;再表明态度动人之心;然后武力威胁破人之志;最后奉母骨灰入人以情。杀气、温情、武力、悲壮场景,挚诚之请,终于成就一场不起硝烟的胜利战局。

不费一兵一卒,先收东线边境第一城,这样的下城,比大军一场大战破城更有力,这会让尧国皇室和华昌王,清楚地看到人心向背,看到纳兰述一语破坚城的巨大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