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因为我和你一样。”

夜色深深,我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说话时的表情,那种欲语还休的眼神我异常的熟悉,仿佛曾经见过,只是不知何时何地。

我抱着元昭的剑扭头就走。

夜深人静,远处不时飘过一些灰白色的影子,像是纸钱一般。我一路念着“唵嘛呢叭咪吽”健步如飞地回到元昭所居的院子,将整装待发的水军领到湖边。

容琛对元昭微一颔首:“将军稍候。”

我走到容琛身边,小声问道:“她来了吗?”

“还没有。”

我回头看了看元昭,他和众人一样,穿着一件海蛟皮的水靠。连维举着火把站他身旁。明亮跳跃的火光映在他眼中,光华迷离,明暗交替。一张淡漠冷峻的容颜,静如深川。

我一直很佩服他的镇定,那种胸有成竹的从容和浴血沙场而磨砺出的萧杀之气,融合贴切,浑然一体,有一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沉稳气度。

我忍不住低声道:“他为何凭空这么相信我,居然不问让他等待的缘由。”

容琛哲人一般沉声道:“这世上很多事,只求结果便好。去寻缘由,并无意义。”

通常这种富含哲理的回答等于没答。

时间一点点流逝,漫长地仿佛一把无穷无尽的相思,没有尽头。

突然水面上泛起一片稀薄的白雾,叶菡池从雾中现形,浮在水上,对我点了点头。看来除了我和容琛,的确是无人能看见她,身后的水军毫无反应。

容琛立刻回头对元昭道:“骊龙已经沉睡,请将军速速动手。取珠之后,骊龙必醒,大家动作要快,散开登岸。”

元昭带人走到水边,我一看他意欲下水,忙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臂:“你身上有伤,不可下水。”

“这水靠可以防水,无妨。”低沉的声音被夜色晕染出几分温婉之意。

容琛将宝剑递给他:“若是惊动骊龙,切不可恋战,速离水中,明夜再来。”

元昭并未回答,是一副心意已决的模样。

六个人轻灵入水,很快潜入湖中。其余水军围着碧月湖散开。

“他们为何不下水?”

“人太多反而容易惊动骊龙。取珠之后,骊龙必醒,那才是最凶险之时,必须要接应水中之人。”

容琛突然握住我的手,拉着我走了数十步这才停下。

“你站远些,我怕伤了你。”

我心里隐隐一动,突然觉得手心潮热。

远处飘来一个纸片样的白影,晃晃悠悠地来到湖边,突然猛地一颤,好似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弹开,疾退数丈消散在夜色中。

容琛悄然无声地握住了我的手:“怕吗?”

“不怕。”

知道他也能看到那些鬼魂,我便突然间不怕了。站在他身旁,竟然有一种相依相知的奇怪感觉,类似于这世上有一个知音或是知己,不必言语,便能懂得自己。

他手中擎着连维的火把,食指在唇边放了一下,然后屈指一弹,火把噼啪一声,火光骤然明亮起来,火焰中竟然隐隐带着一圈明黄色的光。

我不禁好奇:“你这是?”

他将食指横到我面前,“出血了,帮我吹吹。”

鼻端突然传来一阵奇异的幽香,我行医多年识遍天下香草,却从未闻过这样的一缕芬芳,让人如此神魂涤荡。我天生对香氛敏感,极不风雅地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容琛嘴角一抽,手指往我肩上一抹,“让你吹吹,不是洗洗。”

我:“……”

火光投射到湖面上,像是无垠夜幕上的几点寒星,稀疏寥落。此刻才真的是度日如年,不知不觉中,心跳地越来越快。

突然间,水中一阵轰然巨响,像是炸开了一个巨洞,漩涡之中,只见一条黑色的巨大龙尾卷着急流猛地一扫,顿时水花四溅,高达数丈。

冰凉的湖水溅落在面颊上,竟然带着血腥之气。也不知这是人血,还是骊龙之血。

箭镞声中,湖边的神威水军劲弩齐发,箭雨如蝗射向水中龙尾,长矛亦如流矢投掷。湖水如沸腾了一般,翻江倒海,巨响滔天。

混乱之中,突然一道明光从水中穿出,流星一般落在岸边的草地上,光影闪动,径直滚到我的脚边,竟是一颗大如鹅卵的珠子,熠熠生辉,亮如晨星。

这便是骊珠?

我弯腰捡起,听见几声惊呼:“将军快上岸。”

元昭半截身子露出水面,双手撑着岸边礁石正欲离水,突然骊龙长尾一个横扫卷了过来。

我不由惊呼:“小心!”

电光火石之间,容琛抬手一扬,火把抛了过去,正掷在龙尾上。只听刺啦一声,那黑色龙鳞像是被点燃的烈焰,照亮了整个碧月湖,红光映天,伴着轰然一声巨响,龙尾沉入水中。

水面荡起涟漪,像是余波不平的怒气,后渐渐平息,归于平静。

入水的六个人,只归来了元昭和连维。连维身上的水靠已经只剩半截,右肩血肉模糊。元昭身上看不出是否有伤,但脸上一道血痕,从耳畔斜下下颌。

众人护着元昭,连维回到民居,我打开药箱,容琛已经极有默契地剪开了两人的水靠。

连维果然是沙场上厮杀出来的硬汉,那肩头整整一块肉都被撕去了,他却咬着牙一声未吭。容琛给他敷药包扎,手法娴熟,从容不乱。

我回头一看元昭,吓了一跳。

刚从水里出来时,我只见他脸上有道血痕,此刻血不断涌出,下半张脸如同被血洗过,一片腥红。

试去血迹,一道长而深的沟痕横过整个脸颊,好似将一张俊朗的容颜分割成了两半。饶是我见惯了伤者血腥,这样狰狞的伤口也觉得心惊。

他的一张脸,可以说是被毁了容。据眉妩说,越是容貌出众的人,越是在意自己的容颜。

我心里憾然不已,却故做轻松的笑道:“将军勿要介怀,毁容总比送命好。”

他看了我一眼:“我从不介意这些。”

我叹了口气:“你不介意我介意啊。”说完我才发觉他面有窘色,其实我并没有别的意思,纯属医者天性,力求完美,不喜瑕疵。他曾是那样的风华绝代,从战马上一跃而下的英姿,像是天际的一道晨曦,光芒四射。

我施了平生最细致的针法,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细细缝合,再抹上朝颜膏,敷好白纱。

等到一切结束,直起腰的时候,我才发觉腰都硬了。

伤口红肿自不消说,他脸上其他地方的肌肤也是红彤彤的一片,不知何故。

一扭头才发觉,连维和容琛都不见了,屋内只剩我与他。可见我治病救人之时的专心致志。我顺便又尽职尽责地翻了翻他的衣襟:“水靠划破,伤口必定见了水,再换换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