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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过桥牌的第二天早晨,范・霍珀夫人醒来时喉咙发痛,体温高达一百零二华氏度。我给她的医生挂了电话,医生立刻跑来,诊断她患的是普遍性流行感冒。“你必须卧床休息,没有我的允许不要起来。”医生吩咐她道,“你的心跳声音很不正常,如果不安安静静地躺着就好不了。”接着,他又冲我说道,“依我看,给范・霍珀夫人请个专职护士。凭你是不能让她痊愈的。护理两个星期左右就可以了。”

我觉得这种想法太荒唐,于是就提出了不同意见,可让我感到惊奇的是,范・霍珀夫人竟然同意了医生的建议。她一定是想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以赢得人们的同情,让朋友们来探望、写信表示慰问或向她献鲜花。她已经开始对蒙特卡洛感到厌倦,这场小病可以增添些情趣。

护士将给她打针,并施以轻度的按摩,而她将吃规定的食品。护士一来,我就走开了。范・霍珀夫人体温已经在逐渐下降,她靠着枕头坐在床上,身披最华贵的睡衣,头戴缀着丝带的闺房小帽。我为自己轻松的心情感到十分惭愧。打电话给她的朋友,推迟了她原打算当晚举办的小型聚会后,我就下楼到餐厅里吃饭,比平时早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我心想餐厅一定空荡荡的,因为在一点钟之前,通常没有人用餐。除了我们的邻桌,这儿的确空无一人。这种意外的情况使我猝不及防。我原以为他已经到索斯帕尔去了。毫无疑问,他这么早就吃饭,是害怕在一点钟碰上我们。我已经走到了餐厅的半中间,不可能返回了。自从前一天我们上了电梯后,我一直没见过他,他肯定是有意躲我们才没来餐厅吃晚饭,而今天他提前用午餐可能是出于同一原因。

我经验不足,难以应付这种局面。我真希望自己的年纪能大些,城府深些。我目不斜视地走到我们的餐桌前,立刻就因为动作笨拙而受到了惩罚,在展开餐巾时碰翻了那瓶硬挺挺的银莲花。花瓶里的水浸透了桌布,流淌到我的膝盖上。侍者在餐厅的另一端,没看见这情景。不过,一转眼的工夫,我的邻桌就站到了我的身旁,手里拿着块干餐巾。

“你不能守着湿桌布吃饭,”他语气粗鲁地说,“那会让你食不下咽。不要待在这儿了。”

他动手擦起了桌布,侍者见出了乱子,急忙跑过来帮忙。

“我不在乎,”我说,“我真的一点关系也没有,反正就我一个人坐在这里。”

他一言未发。侍者过来后,把花瓶以及散了一桌子的鲜花都收拾干净。

“不用再清理了,”他突然对侍者说道,“在我的桌上另添一副餐具。小姐跟我一块儿吃饭。”

我茫然不知所措地抬起了头。“啊,不,”我说,“我不能那样做。”

“为什么不能?”他问。

我转动脑筋想找出个借口来。我知道他并不想跟我共进午餐,只不过从礼节上敷衍一下罢了。我会毁掉他的这顿饭的。于是我决定壮起胆量,坦率直言。

“请你不必客气,”我恳求道,“非常感谢你的好意。可侍者只要把桌布擦擦,我坐在这儿挺好。”

“我并不是跟你客气,”他不松劲地说,“我很愿意同你一道进餐。即使你没有笨手笨脚地碰翻花瓶,我也会邀请你的。”他大概在我的脸上看到了狐疑的表情,笑了笑又说道,“你不相信我,这也没关系,你不妨坐下。如果不愿意,我们没必要非得讲话。”

我们俩入了座,他把菜单给我让我点菜,然后就若无其事地继续吃他的餐前小食品。

孤高是他独特的个性,我觉得我们可能会一声不响地默默吃完这顿饭。这对我无所谓,我不会感到紧张,他也不会问我历史方面的知识。

“你的朋友怎么没来吃饭?”他问道。我告诉他,范・霍珀夫人染上了流感。他表示非常遗憾,随后停顿了一下又说道,“我想你已经收到了我的便函。我为自己鲁莽的态度感到十分惭愧。我唯一能为自己开脱的理由是:由于独身鳏居,我已变得粗俗不堪。今天你陪我吃饭,让我不胜感激。”

“其实你并不鲁莽,”我说,“起码没表现出范・霍珀夫人能够理解的鲁莽。至于她的好奇心,那是没有恶意的,她对所有的人都一个样,我是说,对所有重要人物。”

“那我应该感到荣幸喽。”他说,“她为什么把我也视为重要人物呢?”

我犹豫了片刻,然后才答道:“大概是因为曼德利吧。”

他没有言语。我又一次产生了不自在的感觉,仿佛闯入了别人的禁区。他的家闻名遐迩,为许多人津津乐道,甚至连我也有所耳闻,可不知怎么,他却总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使曼德利成为一道横在他与别人之间的障碍。

我们埋头吃了一会儿饭,谁都没有讲话。我想起了童年时代有一次到西部乡村度假,在一个村子的商店里买的彩图明信片。图上画着一幢房宅,笔法粗劣,颜色浓艳,但就连这些缺陷也无法破坏那房宅匀称的美:游廊前铺着宽宽的石阶,绿色的草坪一直延伸至大海。买明信片我付了两便士——每星期零用钱的一半,然后问满脸皱纹的老板娘图上画的是什么地方。她望着我,为我的孤陋寡闻感到震惊。

“这是曼德利啊。”她说。记得我走出商店时内心很是沮丧,可还是不知曼德利是个什么地方。

也许正是由于回忆起了那张老早就遗忘在某本书里的明信片,我才对他避讳的态度萌发了同情心。他讨厌范・霍珀夫人之流提的那些涉及别人隐私的问题。也许,曼德利是个神圣的地方,正因为如此它才卓尔不群,容不得秽言玷污。我的脑海里不由勾画出了那幅场景:范・霍珀夫人花六便士买了门票,慢慢游览曼德利的厅堂,一边用尖厉、断续的笑声撕裂着周围的宁静。我们的思维沿循的肯定是同一条路线,因为接下来他就开始谈论范・霍珀夫人了。

“你的朋友比你年纪大很多,”他开口说道,“难道是亲戚?你认识她多久了?”看来,我们的关系对他仍然是个谜。

“实际上她并不是我的朋友,”我告诉他说,“而是雇主,训练我担任一种称为‘伴侣’的角色,每年付给我九十英镑的报酬。”

“想不到还能用钱买伴侣,”他说,“听起来怪野蛮的,就像在东方奴隶市场上买奴隶。”

“我曾在辞典里查过‘伴侣’这个词,”我承认道,“上边的解释是‘伴侣即心腹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