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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你应该走楼梯这侧右边的那个门,”他说,“穿过客厅就可以到起居室。笔直通过那个带套间的客厅,然后朝左拐。”

“谢谢,弗里思。”我谦恭地说,再也不那么神气活现了。

我按照他的指点,穿过长长的客厅。这是一个漂亮、对称、惹人喜欢的厅堂,窗外是一直铺展向大海的草坪,我想这大概是一个供公众参观的地方,要是弗里思当讲解员,他肯定知道墙上那些画的历史以及屋内家具的制作年代。客厅的确很美,这我清楚,那些桌椅可能全是无价之宝,可尽管如此,我却不愿久留。我简直想象不来自己能坐到那些椅子上,站在那精雕细刻的壁炉前,或者把手中的书放到那些桌子上。这儿的气氛庄严肃穆,使人联想到博物馆的展室,展览柜前拦着绳子,房门旁的椅子上坐着一个身披斗篷、头戴帽子的门卫,活似法国城堡里的哨兵。我过了客厅,向左转弯,来到了自己尚未看到过的起居室。

看见那两条狗卧在起居室的火炉前,我心里感到高兴。小狗杰斯珀立刻摇着尾巴跑过来,用鼻子拱我的手心。老狗听见我走近,扬起了它的鼻子,瞎眼睛朝我这边凝视着,嗅了嗅空中的气味,发现我不是它期待的人,便咕噜一声把头扭开,又对着炉火出神去了。这就是它们的日常生活。它们跟弗里思一样,知道藏书室里下午才生火,所以凭着长期养成的习惯来到这起居室里取暖。不知为什么,还没走到窗前,我就猜出外边一定有石楠花丛。果不其然,敞开的窗户下密密匝匝排列着大簇大簇的石楠花,和我昨天黄昏时看到的一样,血红血红的,显得很俗丽,已经蔓延到了车道上。花丛中间有一片空地,宛如微型草坪,平平展展铺着一层苔藓。空地的中央,立着一尊吹笛的森林神裸体小雕塑。红艳艳的石楠花作为背景,而空地则像一个小舞台,森林神在上边舞蹈和表演。

这间房子跟藏书室不同,没有那种发霉的气味,没有古香古色但已经破旧的椅子,没有堆满杂志和报纸的桌子。藏书室的桌上总是堆放着杂志和报纸,那是长期形成的习惯,迈克西姆的父亲,或也许是他的祖父喜欢这样的摆设。

起居室里女人味十足,典雅而妩媚,每一样家具都是女主人精心挑选出来的。一把把椅子、一只只花瓶,乃至每一样小摆设都相映成趣,与她的性格相符合。仿佛她在布置这个房间时,拣自己最中意的,把曼德利的奇珍异宝一件件往怀里收,凭着可靠的直觉只拿顶好的,对二流货或者没有价值的东西置之不理,嘴里念叨着:“我要这个,还有那个……”家具的风格和制作年代清清楚楚,令人一目了然。因此,房间显得尽善尽美,使人赞叹和称奇。它不像对公众开放的客厅那般冷清、肃穆,而是荡漾着勃勃生气,似窗下那一簇簇的石楠花一样,光彩夺目,熠熠生辉。我还注意到,石楠花不满足于仅在窗外的小草坪上展露风姿,也钻进了这间屋子来。壁炉架上有它们艳丽的面孔,沙发茶几上的花瓶里有它们婀娜的身影,也可见它们亭亭玉立在金蜡台旁边的写字桌上。

起居室里摆满了石楠花,甚至连墙壁也被染得红彤彤一片,在上午的阳光下闪烁着火焰般的光芒,石楠花是这里唯一的一种花,我怀疑如此安排是有其目的的,当初布置房间时便以展示石楠花为目标。不然,在别的房间为什么瞧不见这种花?餐厅里摆着鲜花,藏书室里也摆着鲜花,但都修剪得整整齐齐,作为陪衬物,而不像这儿的石楠花一样触目皆是。

我走过去,在写字台旁坐下。我感到奇怪的是,如此漂亮、艳丽的房间同时又具有浓厚的办公气氛。我原以为,这个风格雅致、鲜花遍布的起居室,只是一个供人休息和闲谈的场所。

可这张写字桌虽然样子华美,却不是女人的小玩具,由你用来咬着笔杆写几行字,然后不经意地走开,日复一日地周而复始,墨台歪斜地放在桌上。这儿的鸽笼式文件架上贴着“待复信件”“存留信件”“家务”“庄园事务”“菜单”“杂务”和“通讯地址”字样的标签,每个标签都是我已经熟悉了的那种潦草、遒劲的笔体写成。认出这笔体时,我惊骇万状,因为自从把诗集的扉页毁掉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的字,想不到在这儿又撞上了。

我随手拉开抽屉,发现里面也有她的字迹,这次是写在一个打开的皮封面记事簿上。记事簿以《曼德利宾客录》为标题,内容按星期和月份编排,记载着来往客人的姓名、他们住过的房间以及他们的饮食。我一页一页地翻着,看出里面记录的是整整一年的情况。女主人只消把记事簿打开,就能够知道哪位客人哪一天在她家过夜、睡在哪个房间以及她给他提供的是什么样的饭菜,日期乃至时辰都有案可稽。抽屉里还有些又厚又白的信纸,是随便记事用的。另外,还有印着徽章和地址的家用信笺以及盛在小盒子里的雪白名片。

我取出一张名片瞧了瞧,拆开包在外边的薄纸,看见上面印着“迈・德温特夫人”的字样,底角是曼德利的地址。我把它放回盒子里,合上抽屉,突然产生了一种做贼心虚的内疚感,仿佛我在别人家做客时,女主人对我说“当然可以,尽管用我的桌子写信好啦”。而我却鬼鬼祟祟偷看人家的私信,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她随时都可能走进来,发现我拉开了我根本无权触动的她的抽屉。

蓦然,我面前的桌子上电话声大作,吓得我心往上一提,跳起身来,以为自己的不良行为已被人发现。我用哆嗦的手拿起话筒问道:“哪一位?你找谁?”电话线的彼端传来一种古怪的嗡嗡声,接着响起一个低沉、冷酷的声音,也分不清是男是女。“德温特夫人吗?”那声音问,“你是德温特夫人吗?”

“恐怕你搞错了,”我说,“德温特夫人去世已一年多了。”我傻坐着等对方回话,迟钝地望着话筒。那声音不相信地略微提高了些,又问了一遍名字,这时我才恍然大悟,顿时红了脸,知道自己做了件无法挽回的错事,真是覆水难收。“我是丹弗斯太太,夫人,”那声音说,“我在用内线跟你通话。”我的口误过于明显,愚蠢得让人不能原谅,如置之不理只会使情况雪上加霜,那自己就会显得更加愚不可及。

“对不起,丹弗斯夫人,”我结结巴巴磕磕绊绊地说,“电话铃一响吓了我一跳,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没意识到是我的电话,也不知道是内部线路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