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长翅膀的怪兽

夜间,刘阁老将容尘子一行人安置在凝晖堂。晚饭过后,月如银盘。刘阁老与容尘子在花园的凉亭里煮茶赏月,说些闲话。叶甜虽是女儿家,但也懂些风水堪舆之术,且同样是紫心道长的爱徒,地位不低,这时候自然也陪同左右。

河蚌最是不喜这种场合的,再加上白天被容尘子打了,她还在生气,晚饭都没吃几口便在后园的池边玩水。

彼时月朗风清,四周偶尔有夜虫低鸣。河蚌坐在池边浅灰色的岩石上,一双小脚在清凉的池水里玩得起劲,身后有极浅淡的影子闪过,她头也没回,语声沉若夜色:“何事?”

身后的影子倾身蹲在她旁边,细腻如瓷的手端了一方白玉盘,他右手执筷,挟了盘中美食喂进河蚌嘴里,是葱烧海参。河蚌食素多日,这会儿能打打牙祭,她自然是没有议异的。

待喂完食,她方开口:“离远些,休坏吾正事。”

影子应了一声,垂首站立片刻,又道:“属下只怕那群道士……不能好好照顾陛下。”

河蚌神色并无不悦,只懒洋洋地道:“淳于临,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多话了?”

影子不敢答言,她便起身,蹦蹦跳跳地跑往花园。

河蚌的背影被错落花木掩去,淳于临在月下渐渐现出身形,这位海族的大祭司一身红衣隐隐流光,黑发沐月,仪容隽雅。他正出神间,身后传来一个尚且稚嫩的声音:“爹爹……”

淳于临闪身入到湖水里,化作一尾金鲤。不多时,就见一个约摸十二三岁的女童缓缓靠近湖边,她身后跟着已年过花甲的刘阁老。女孩似乎非常紧张,双手紧紧地攥住裙摆:“我……”

刘阁老正在陪客,这时候被她叫出来,自然不耐:“说话。”

女孩紧紧咬住下唇,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开口:“我不想被送给道士作鼎器!爹爹,我再怎么也是您的女儿,哪怕嫁给正经人家作个侧室,也好过没名没分地跟着一个道士光彩呀爹爹……”

她上前揪住刘阁老的衣角,语声带泣,刘阁老甩开她的手:“妇人之见!你可知容知观乃紫心道长首徒,道宗盛传他乃正神转世,且道法精深。你若跟着他,日后机缘所至,说不定也有机会问鼎仙道。”

女孩终究年幼,见他心意已决,顿时扯住他的衣袖泣不成声:“可是女儿不愿意寻什么仙道,女儿毕竟是您的骨血,您就忍心当送猫送狗一样把女儿送给一个出家人吗?如果他真的那么好,如何您不把姐姐送给他,反倒要送我?”

刘阁老顿时有些语塞,这个女孩是他的小女儿,名叫刘沁芳,是小妾惠娘所出,今年才十三岁。他方才叹了一口气,身后又一个妇人的声音传来:“老爷,客人都在园中等您呢,您如何在这里?”

刘阁老抽出衣袖,终也放缓了语气:“你看容知观身边的女眷,论衣着、穿戴,哪样比人差了去?莫要胡思乱想,”他抬头看向缓步走来的贵妇,“你这个当母亲的也该好生劝劝她,我先陪客。”

贵妇笑容温柔:“是妾身的不是,老爷先忙吧,妾身自会开导她的。”

刘阁老点点头,他毕竟是一朝帝师,将女儿送给出家人作鼎器之事,如何不知道羞耻?刘沁芳确有个年方十七的姐姐尚待字闺中,但那是他正妻所出,乃刘家嫡女,自古嫡庶有别,他岂能当真送女儿给一个出家人,惹人笑话?

他转身返回席间,身后刘夫人的目光越来越锐利:“你方才对老爷说什么?”

刘沁芳头越垂越低,双唇紧抿,大气也不敢出。刘夫人冷哼:“别忘了自己的出身,你生母不过是个浣纱女,你算什么东西敢和我的沁容相提并论?令你跟随容知观,那还是老爷仁慈。别真把自己当什么千金小姐,若不是你身上还带着老爷的骨血,只怕早已流落街头,连个乞丐也不如。养你十几年,总不能一点用处都没有。”

刘沁芳低着头,淳于临在水里,可以看见她的表情。她开口,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对不起母亲,女儿知错了。”

刘夫人语声冰冷:“知错了就好生准备着,你最好希望容知观能看得上你,否则,哼!”

她拂衣而去,留下刘沁芳孤伶伶地站在湖边。湖边倒映着她小小的身影,瘦弱得有些可怜。

淳于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浮出的水面,圆月在池中撒下半池碎银,她蹲下身,脸庞倒映在水里,无助而惶惑。淳于临靠得太近,无意间碰到她的指尖,她也发现了粼粼波光中的金鲤,却只喃喃地问:“我该怎么办呢?”

月满华庭。容尘子正同刘阁老和迦业大师聊到风水轶事,但心思明显不够专注。那河蚌晚饭都没吃几口,这时候还不见人影,人前他又不方便哄……

待到月上中天,河蚌倒是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却也不理他,只在叶甜身边坐好,将桌上的果品捡了几样到面前的盘子里。容尘子叹气,也捡了串紫葡萄放到她的碟子里,他本就含蓄,这也算是委婉地示好了。

偏生河蚌不领情,瞧也不瞧他一眼。

“传闻道宗有一奇术,名为雪心定,知观可知其妙处?”刘阁老出言相询,久不见答,只得连声唤,“知观,知观?”

容尘子这才回过神来,河蚌坐在身边,他心下略定,神思也集中一些:“雕虫小技。古有江湖术士将此术施于瓷、砖窑,令水不能沸……”

他讲不多时又去看河蚌,那货却已经起身准备回房,走到中途,又想起什么,回身将桌上的瓜果糕点扫荡了满满一碟一并带走了。= =

待到子时,赏月完毕。容尘子终究记挂她,也不好明言,只能借与叶甜谈话一并行至叶甜居处。河蚌住里间,早已睡熟了。容尘子站在门口,也犹豫着自己是厚着脸皮进去还是就此回转。

叶甜哪能不明白他的心思,她开门进屋,有意敞着门。容尘子面上微红,终于还是大步进了内室。床榻上丝被柔软,河蚌换了宽松的睡衣趴在床上,如墨青丝中露出一段美好的颈项。

容尘子轻叹了口气,替她掖掖被子,她翻了个身,突然痛哼了一声,小嘴就嘟得老高:“背疼。”

容尘子眉头紧皱,半晌褪了她的衣袍,果见那一片细腻柔滑的肌肤上一条紫青色的淤痕。他目光微动,片刻后掏了药替她细细涂抹,内心也多少有些自责。

明知道她是一时贪玩,自己下手也算把握分寸了,怎料她肌肤细嫩至此,竟然伤得如此严重。指腹揉过伤处,河蚌睁开黑幽幽的眼睛,终究是没睡醒,只看了他一眼又闭上眼睛继续睡了。

容尘子为她上完药,又喂了她一粒丹药。外间叶甜一直沉默,她不能控制自己不去注意容尘子,他的动作那样小心细致,自己与他相识几十年,一直严守礼法、从不敢越雷池半步。而他与这个河蚌认识不过几十天,已然为其尽倾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