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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年轻和尚扬起眉毛问,“这些梦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下意识地垂下目光,把手放在腹部。

“啊,我明白了。”

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匆忙报出自己的名字,在好些地方知道刘安丽的人比知道我丈夫的人要多。

“我认识令堂大人。”他说,“刘太太是我们寺庙的大功德主。”

这时,风向突然变了,迎面吹来的风夹杂着泥土、苔藓、茉莉花、橘子花等各种来自花园的气味,看来要下雨了。没多久,细小的雨滴掉落下来,微微润湿了我刚烫好的头发,但弯弯曲曲的发卷没有丝毫改变。

***

一、二、三、四、五。一个个数字在我脑中回荡。六、七、八、九、十。十一。已经十一天了。等到今天的太阳升起,聿明就迟归十一天了。起初他只是晚了一小时,然后是两小时……再后来是一天。日复一日,天数不断增加。最后,数字会变成无穷大,聿明对我说。他说这句话时,我还是个学生,正在计算我们约会的次数。

我简直是疯了。怎么能把这两件事放在一起比较呢?那时候,计算我们的约会次数就如同在收集宝石,我把每一块宝石都用丝绸精心包裹好,收在我心灵的藏宝箱里。后来,约会次数越来越多,我再也数不清了,心中却是欢喜不尽。

那时聿明是高中老师,在一个女学生眼里,他简直遥不可及。大家都说,聿明不是池中物,他的未来不会局限在讲堂。这样一位高才生,应该去上大学才对。聿明的父亲韩刚大使,生前是著名学者。但大太太西瓜头强占了他父亲的全部遗产,聿明的教育费她一个子儿也不肯出。西瓜头的行径令韩刚大使生前的老友们大为震惊,他们都知道韩刚大使在世时多么宠爱蒙古族太太和她的独子聿明。他们登门去找西瓜头讲理,希望她明白礼义廉耻,可她丝毫不为所动。最后,是几位老友凑出钱来送聿明去上海交通大学深造。

这是他的宿命,也是我的宿命,要不是他那时没钱上大学,根本不可能注意到我。起初,我对他只是有好感。我喜欢他,就如同喜欢五彩斑斓的鸟儿、魅力四射的戏曲名角儿和勇敢无畏的将军。然而,初春的一个午后,我的想法彻底改变了。

父亲带着各种各样的礼物从马来亚回到鼓浪屿——裹在纸里的新鲜芒果、装在彩绘金属罐里的丹麦饼干、瓶装的苏格兰果酱和英国橘子酱。父亲总是会给我带个特别的东西回来。这次是一个涂着口红的欧洲女人瓷像,她穿着一条及地长裙,只露出一只秀气的脚。打开雕像包装时,我不由得想起小时候父亲给我买的各种玩具和宝贝,怎么也想不到第二天会听到那样一番话。

当时,父亲和母亲坐在客厅,背对敞开的窗户,他们不知道我正在屋外的檀香树下看书。“既然你和吴丹本都在家,”我母亲说,“是时候去提一下了。”我听见母亲的话,但并没留意。吴丹本是父亲的朋友,我们当地的富商,在马来亚赚了很多钱。

“安丽怎么看那个后生?”父亲问。如果他们口中的后生是指吴丹本的独生子的话,那我完全可以告诉他们我的看法。他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傻瓜,笑起来像驴叫,成天游手好闲,除了赌博就是说些没脑子的废话。

“现在就问她,太早了吧。”母亲说。

“不会太早。我要知道安丽愿不愿意,然后再去跟吴丹本提,我不想因为这件事破坏了两家多年的交情。”

同意!我终于明白了,书从手中跌落,我捂住了嘴。

“同意!”母亲说,“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有哪个女孩子愿意离开父母去一个陌生人的家?你指望她说什么呢?”

父亲和母亲继续争论着,我在心里问自己,将来想要嫁个什么样的人呢。我未来的丈夫绝不会是吴丹本儿子那样一个脸色苍白的傻瓜。永远都不会。我闭上眼睛,以前我想都没想过的各种念头全部冒了出来,就像一锅煮沸的米汤从锅里溢出来。我差点喊出声,我嫁的人一定要有崇高的理想。他是个像刘备那样的英雄人物,心怀远大抱负,愿意为弱者和穷人挺身而出。他读书破万卷,但又不是书呆子。

我睁开双眼,看见檀香树新长出的叶子彼此交叠,在微风中来回摆动,明亮的阳光照得树叶背面的叶脉清晰可见。我心目中的丈夫要生得玉面丹唇、双耳垂肩、鼻如悬胆、眉似卧蚕。我嫁的人要像脱缰的野马般令人无法抗拒。我再次闭上双眼,未来丈夫的脸立刻浮现在我眼前,是聿明。

***

窗外开始变得明亮,又是新的一天了。是时候停止计算天数和回忆往事了。我走上阳台,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什么声音也没有。我朝东方极目远眺,望着黎明前海天相接之处,那里依然一片沉寂,似乎大地也屏住了呼吸。

然后,来了——四面响起低沉缓慢的轰隆声,听上去像被层层裹住一般不真实。我数了数,共有8次爆炸声。

我转身朝房间走去,这时才注意到昌佑寺的年轻和尚站在大门口,他低头朝我深施一礼。我喊阿梅的奶妈开门,又吩咐阿桂去倒茶。然后,我进房间穿戴整齐。

和尚的茶刚喝了一半,我已经准备停当,可以出门了。

我们横穿鼓浪屿朝渡船码头走去,我边走边想,刚刚应该跟家里人说一声我要去哪里。转念又一想,算了吧,他们不需要知道这些。况且,阿桂看到我和昌佑寺和尚一起出的门。

渡轮上,我和小和尚站在一扇窗旁,望着蓝绿色的海水。“你听到过南面的爆炸声吗?”接近厦门时我问道。

他点了点头。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日本人的炸弹。”他脸上与世无争的表情消失了,眉毛拧成一团,嘴巴向下撇着,气得满脸通红,像是突然戴上了一张戏剧脸谱。

我们走了很长的路,先是步行赶上公交车穿过整个厦门岛,再搭渡船到集美,剩下的一段路程叫了辆人力车。我们花了半个上午,终于到达昌佑寺。

一位眼睛细长、身材高大的和尚在寺庙门口迎接我们。他带我们穿过前厅走到庭院,陪我前来的年轻和尚向我告辞,看门的和尚带我继续往前走。我们沿着走廊绕过几个转角,来到另一个庭院。远处有一扇小木门,我们低头穿过木门,沿着一条通往森林的山路走去。前面带路的和尚回了几次头,看我有没有跟上。他后来见我的体力比一般女人强得多,便不再回头,迈开轻快的步伐朝山上走去。

我们一直沿着右侧朝山上爬,只能看见左侧的树梢和遥远的天空。我们越过一条小溪,又穿过一大片竹林。随后,一间小屋映入眼帘。屋前是一个地面平实的小院,有个人正在练剑,他双膝用力向下弯曲,手中的长剑横扫过头顶。接着,他飞快地转身跃起,深蓝色长袍随风飞扬。奇怪的是,虽然他的身手像年轻人一样矫捷,但双眉如雪,稀疏的长须也是银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