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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莉站在大门里面,皱着眉头——也许是路灯昏黄的缘故,她看上去有些不开心。“您吃饭了吗?”她说着为我拉开门。“吃饭了吗?”是一种问候语,相当于“你好”,跟吃饭没什么关系。看到她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我差点脱口而出,没有,我没吃过饭。但我只是跟她打了招呼,递过手里的生海蛎纸包,她接过海蛎后转身离开。“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她回头丢下一句。她平常对我的态度不会这么无礼,可我又累又饿,没力气细想,也懒得计较。

我正要跑上楼换件上衣,婆婆走到我面前。“你去哪里了?”她不满地问,也没问问我吃过饭没有。我还来不及回答,她就迈着一双天足,急匆匆地转身进了前厅。

我吃饭向来不定时,每次都等到快饿疯了才想起吃东西。我跟着婆婆走进客厅,咬紧牙关忍着气,不让自己情绪爆发。她为什么对我这个态度?

“安丽,”母亲一看见我就口气不善地说,“你怎么跑出去了一整天!”

“怎么了?”我喊道,“我是个孩子吗?必须回答你们每个人的问题?”我喊完才发现家里的气氛有些不对。母亲通常只会待在她的房间,现在却坐在客厅柳条椅上,背后垫着绣花靠垫,小脚搁在她最喜欢的软凳上。阿梅被母亲揽在怀里,今天不是什么特别日子,阿梅却穿上她最漂亮的衣服,头上绑着她最喜欢的粉红色发带。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室内光线,这时,我才注意到客厅的尽头有个男人。天几乎完全黑了,他却望着窗外。他是一名军官,我看得到他上衣里面的枪套。

他转身面对我……啊!妈祖保佑!是聿明。他还活着。我几乎来不及反应,人已经飞一般地奔向他。

“安丽,”他的声音让我停下了脚步,“你去哪里了?”

“我去哪里了?你现在问我,我去哪里了?”我这么多天的担惊受怕终于爆发了。

“妈,妈。”阿梅朝我跑过来。然后,大家七嘴八舌地都来埋怨我,为聿明开脱。

“他早上就到家了,我们等了你一整天。”

“你没告诉任何人你去了哪里。不知道我们会担心吗?”

“现在世道不太平,你应该知道的。”

我感到有些头晕。“你!你们所有人!”我冲到聿明面前,不知道是要照他胸口捶几拳还是要投入他怀里,我一时愣住了。阿梅冲到我前面,要不是聿明及时扶住我,我差点被阿梅绊倒。

“我很抱歉。”他说,“我一直没有机会和你联系。你也看到了,我应征入伍了。”

“出差的路上?”这完全说不通。通常都是拉壮丁去当兵,没有拉去当军官的。壮丁们要先量过体重测过身高,然后被迫用抽签来决定是否入伍。我的脑子在飞快转动。聿明出现在我梦里时,他穿的是工作服,而不是军装。

“工程师会去野外勘察。”他笑了笑,用尽量轻松的口气说,“碰巧有部队也在那里。我遇到了大学同学,李军长。我只能说,他很会说服人。”

我抓住双人沙发的靠背。我的丈夫聿明回来了,回到我身边。我心中的欢喜快要炸了开来,不过,饥肠辘辘的肚子提醒我另一件事。“我们可不可以吃饭了?”我嘟囔道。

“当然可以。”母亲踢开脚下的软凳,等聿明扶她起身。噢,我多么想去抚摸他,和他紧紧相拥,多么想让横在我们之间的一切消失!我不顾母亲和女佣在场,伸手去拉他的手,聿明任由我握住。不过他很快就把手抽了出来,过去搀扶我母亲走进饭厅。

服侍母亲坐好后,他转头对我说,“你的头发变了。”

“我烫发了。”变了,他只会说这个吗?我把阿梅抱到高脚椅上,也坐了下来。

“能保持多久?”

“永远。”我生气地说,“除非头发长了把它剪掉。”

他对我的怒气有些困惑,似乎自己只不过问了一个关于卷发特性的问题。“嗯,”他补充了一句,“非常时髦。”

凉菜已经端上餐桌,姜味酱萝卜,五香榛子,还有庆祝聿明回家特意做的烧鸭。我帮聿明倒了杯茶,又在白水里兑了点茶给阿梅。聿明和母亲用筷子夹了些酱萝卜和鸭肉,送到我婆婆碗里。然后,聿明夹了片鸭肉放到我的碗里,我也为他夹了些萝卜。互相夹菜是我们家的礼节,平常大家都是如此。但是今天,我们为彼此夹菜的简单动作中却比往常多了几分喜悦。

“我给梅茨勒先生拍过电报。”他怎么能连老板都不通知呢?聿明做事向来认真负责,恪尽职守。但这次反而是我尽了本分。我保持了冷静,没有惊慌,除了最初那几天。聿明不用知道我接到梅茨勒最后一封电报时整个人都垮掉了。

“我今天早上联系过梅茨勒先生,”他说,“之前一直没有机会。”

我夹起一片鸭肉送到嘴里,顿觉满口生津。

“安丽,你跟和尚去了哪里?”母亲问。

“昌佑寺。”我咽下嘴里的鸭肉,开始绘声绘色地向他们描述老住持的功夫,他的身体多么灵活和健壮。

聿明微笑着说,“可是看看我们那里,招来的新兵连左右脚都分不清。让一个农民学会正步走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他左脚穿布鞋,右脚穿草鞋。而且口令不能喊‘左,左,左-右-左’,教官要大声喊‘布,布,布-草-布’。”

我们听了开怀大笑,虽然一个农民分不清左右脚既不奇怪也不好笑。

“安丽,”婆婆等笑声停止后开口道,“你还没告诉我们,你为什么要去昌佑寺?”

她话音中透着不赞成,我感到有些惊讶。婆婆的一双天足让她可以自在地到处走,她又一直向往在辽阔草原自由驰骋,她应该理解我不带女佣自己一个人随时外出的做法。“住持捎话给我,说愿意帮我解梦。”我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素莉放到餐桌转盘上的一道清蒸菜——撒着葱姜丝的清蒸豆豉石斑鱼和豆腐。

“住持怎么说的?”婆婆追问道。

我看着聿明先为婆婆夹了些鱼肉,然后又为我夹了一些。“我们的儿子长大后会成为杰出的领袖——宰辅或将军。”我说。

聿明放下公匙,摇了摇头说,“这些都是迷信。完全是没有科学根据的胡乱猜测。最多可以说,住持预测这个孩子是男孩,倒有一半正确的概率。”

母亲叹了口气,“安丽太想有个儿子了。”

“又不是我自己想做那些梦的。”其实母亲说得对。我的确想生个儿子让聿明高兴,也让我自己高兴。我知道,母亲倒是希望再添个外孙女,她喜欢身边围绕的都是女人和女孩。我瞟了眼阿梅,她一直看着父亲,根本没注意我们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