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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队。要排队的地方比比皆是:买米、买柴、买药,连买文具都要排队。我换了个站立姿势。这是我坐完月子第一次出门,几分钟前,我还感到自由得想要飞,这会儿却又成了弹丸牢狱里的囚徒,被人前后夹击。队伍不算长,前后各有几个人,但总得排着。我脚尖点地,双臂交叉,嘴巴吸气。终于,我进到小小的店堂中。柜台上两个玻璃杯里插满钢笔,没看到毛笔和墨锭。我完全被前后的人困住了,我这条生于龙年的蛟龙,被困在方寸洞穴里。我狠狠吸了口气,又吐出来。蛟龙需要自由,需要在广漠乡野上肆意奔跑。

“做什么?”前面的年轻人回头瞪着我,“别冲我长吁短叹的!”他皱起杂草丛生的眉毛,没感觉到我即将对他发作的一腔怒火。“你要我怎样?从这个老太婆背上爬过去?”

“哎,你这愣头青。谁是老太婆啊?”他前面排在第二个的女人转头问道,她最多不过二十五岁。她是我以前同学的姐姐,我当然知道她的年龄。

“安丽。”她对我笑笑,“我没看到你在这儿。”

我咽下怒火,回以微笑,“佩俪,你怎么样?家人都好吗?”

“还可以。”她看看我俩中间的年轻人,“嗯,要怎么料理这个叫我老太婆的王八蛋?”

“很抱歉,小姐,是我没留意。我这几天实在心烦意乱。”

“哟。”我拍了下他的胳膊,“你这么年轻,有什么烦心事。”

“那你呢?”他毫不示弱,“老是唉声叹气的。”

“我们把气冲鬼子撒吧。”我们都赞同佩俪的提议,只不过刚刚朝对方大吼大叫一下其实也挺解气的。

“今天下午,”佩俪越过年轻人朝我说,“我娘家有麻将牌局,第二桌刚好三缺一。”

“行啊。”再好不过了,七嘴八舌的女人和稀里哗啦的麻将牌。四个人先定东西南北的位置,再掷骰子决定谁来坐庄。大家砌起四方城,再一点一点推倒。

“喂,小姐。”年轻人拍拍佩俪的肩,“该你了。”

“把宝宝和奶妈一起带来。”她侧着头说,“两点钟见。”

轮到这个年轻人时,他兴冲冲迈向柜台,很快又脸红脖子粗地冲了出来。

“大家老冲我发火。”店主发着牢骚,“我店里没有剪刀,怎么卖给他?哦!刘小姐!”他说道,“是您啊。请转告令堂我会尽快交齐房钱。”

“不,不,姚掌柜。我不是来催房租的。我想买块墨锭。”

“哦,好,好。”他干笑两声拉开一个抽屉。“这倒是有几块,但不是好货色。”他拿出一块小学生用的墨锭。“您看这个。”他说,“没有盒子,玻璃纸包的。”

我打开钱包。

“不,不,这个送给您。”

“那我可不能拿。”我把墨锭推回去,他又推出来,几次三番,我只好把钱留在柜台边上,拿着墨锭跑了出来。

时间还早,我没有急着回家,转身走向海边。厦门沦陷后的那些日子里,我在没生阿州前几乎每天都来这儿。人们凭借肉眼就能看到这边码头和对面厦门的乱象,包括我在内的一些人总觉得有责任来看看。一开始是出于好奇,但看着看着——其他人也一定有同感——我们不但目睹了敌人的残忍和国人的苦难,也见证了同胞们的英勇。厦门沦陷之后,海滩上尸积如山,见此情景我的心都被撕裂了。尽管如此,我仍然觉得自己应该站在这里。如今已经过去了将近6个月,我又回来了。

厦门失守之前,鼓浪屿海堤的这条步行道是下午散步的理想场所。海堤很美,一点都不比其他大城市逊色,靠海部分是切割整齐的大块花岗岩,上面筑起一道白色石墙,石墙间竖着圆顶柱,墙面雕刻着精美的图案。现在,海堤旁的步道成了一个观察点。阿州出生前我就见过的两艘战舰,今天早上一如既往地停泊在港湾中。舰体巨大——有八九只平底船那么大,船中央的高度跟一座塔楼差不多。战机像一只只巨大的蜻蜓停在甲板上。舰上飘扬着日本海军的旗帜,图案是一轮旭日放射出十六道光芒。“还赖着不走。”我哼了一声,狠狠地吐出一口气,像巨龙喷出一道火焰。

旁边的男人转过头来。“雾岛号战舰。”他说着咧开上唇,露出一颗闪闪的金牙,“还有伊势号。”

一位穿着体面的高个男人转身问道,“你怎么会知道名字?”

“你说呢?我懂点日语。”

“所以你承认喽?”

“为什么不承认?”

高个男子啐了一口。我认识他,邓鹏辉,父亲合作过的投资商。他依然身穿传统的蓝长袍和短马褂,白袖口翻在外面。

“你有没有中国人的骨气?”他怒气冲冲地问,“你不会为这帮魔鬼强盗做事吧?”

“我当然会喽。我可是当间谍的好料子,你不觉得吗?”

邓鹏辉飞快打量了一下对方,年轻人身穿一件皱巴巴的棉外套,眉毛上方歪扣着一顶英式高帽,正满脸得意地笑着。“嗯,你的确是。”邓鹏辉说。

这位自诩的间谍转身去跟别人炫耀他的学识,我则上前主动问候邓先生。父亲已离世三年,但提起他的名字,我依然红了眼眶。

邓先生倒没在意。“令尊是位正直的人。”他说,“他眼光独到,无论是开发燕窝新市场,还是扩大橡胶生意,他的判断总是很准。”

我们并肩站立,凝视着这片将鼓浪屿和厦门岛分隔开的五百米海域。厦门天际线的基本轮廓并未改变,只是建筑被战火熏黑了,沙滩伤痕密布,海滨昔日的热闹欢腾不复存在。邓先生从马褂口袋里掏出一个皮面小记事本,“我每天早上都会来这儿。”他说,“所有军事行动,战舰、船只及飞机的数目变化,只要从这儿可见的,我都会记录下来。它们全在我日记里,有日期可考。”他又把笔记本放回口袋。

“您记这些做什么?”

“跟任何时间或金钱投资一样,它未来的确切价值是无法预估的。”他又掏出一只价值不菲的双筒望远镜,“你知道5月份那3天死了多少人?”

我摇头。

“没人知道。”他靠过来,低沉地说道,“但我能告诉你,从这里能看到的尸体有1168具,全部被遗留在沙滩上慢慢腐烂。数尸体,可不是件好玩的事。”他摸了摸鼻子,苦着脸说,“大部分人受不了那气味。”

“我也受不了。”我承认道,回忆起自己站在堤岸后面,用手帕捂着口鼻的情形。

“这些无辜的死难者理应受到尊重。”他说,“最起码也要把他们的数目记录下来。”他陷入沉默,凝望对面的沙滩,那些尸体曾扔在沙滩上被太阳暴晒,成为海蟹和秃鹫的腹中餐。日伪政权过了很久才下令把尸体拉去埋掉,那时尸身已经无从辨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