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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母亲总有一堆来自佛教和道教的大道理。“见怪不怪”是一个人禅定时的境界,无论见到佛还是魔,都要不为所动。反正我一直是这么理解的。不过,现在我的看法改变了。因为如今鼓浪屿的情形已经非比寻常,不需要禅定也看得见岛上的种种怪异之处,能做的只有等待。

几个星期过去了,鼓浪屿周围全部被日寇占领,看来我们要习惯孤岛上的生活。日本军舰离鼓浪屿沙滩仅一箭之遥,已经成为海边一道寻常的景象。食品价格高到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地步,大家也只得接受。聿明依然没有回家,他的来信断断续续,间隔的时间不定,谁能想到我会习惯这种日子?可我做到了。而且,像其他人一样,即便战争一触即发,我也觉得应该像原来一样把日子过下去。

当然,日本人按兵不动是等着找借口剥夺鼓浪屿享有的特权,便可借住在这里的外国人好好羞辱一番西方势力。厦门沦陷一周年时黄立松会长遇刺身亡,这样一起悲剧却让日本人找到了等待已久的借口。

黄会长出事那天早上,我正在卧室为阿州朗读《三国演义》。阿州不过七个月大,可他坐在加了软垫的儿童座椅上,俨然一副学生模样。我在他前面边踱步边朗诵,他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我。我的声音抑扬顿挫,一只手配合内容做着手势。我希望阿州可以感受到古典小说的文字韵律。他低下头,摆弄手里的小葫芦,我便等着他抬起头继续听。我最喜欢《三国演义》每章结束部分的对偶句。我读这两句话时,阿州也跟着我读,咿咿呀呀地模仿我的口气。

突然,他朝一旁看去,我放下手中的书。外面出事了。纱门砰的一声关上,沉重的脚步声从厨房一路响到楼上。

“少奶奶,少奶奶!”素莉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你的同学,黄佩璐。”

“她怎么啦?”

“是她父亲。”素莉手捂着嘴,频频眨眼,“他被杀了,少奶奶。”

“不可能。谁告诉你的?”

“隔壁家佣人。开枪打死的,他们说。”

“他们怎么知道的?”我一把抱起阿州,挤开素莉,匆忙跑下楼。我穿过厨房,走出大门,经过一盆盆泡在水里的衣服和在晾衣绳上迎风飘扬的毛巾、抹布。

街上聚集了一大群人,婆婆、阿桂和阿桂的侄子云云都在,连街对面的林老先生也从他家的铁栏杆大门里走了出来,人群中央是隔壁家的几个女佣。

“……昨天深夜,”其中一个女佣说,“就在黄府大门外。”

“你怎么知道的?”我挤进人群,问隔壁家的老厨娘。

“我表哥告诉我的。”她得意地说,“他在黄立松会长家对面的大宅子里做厨子,东家是邓鹏辉。”她扫了一眼围在身边的人群。“我表哥亲耳听到枪声的。黄会长被抬进去后,他还看到鹅卵石地上有好大一摊血咧。”她半闭着眼睛,显然很享受大家的关注,听到人群发出倒吸冷气的声音,她皱了皱眉头。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我质疑道,“你表哥看见尸体了?”

“他死了。”她回答道,坚定地抿紧嘴巴,尽管她没有一点证据。

我恨不得上前摇晃她的身体,这种事情是不能乱讲的。鼓浪屿商会是鼓浪屿最有权势的组织,里面全是有头有脸的中外商人。我不相信有人敢去杀害商会会长。

“谁会干出这样的事?”素莉放声大哭。

林老先生朝她摇了摇手中的拐杖,“还能有谁?除了那些长着罗圈腿的鬼子和他们的走狗。”

我希望他是对的,把仇恨瞄准一个方向会更容易。

“有可能是小偷。”邻居家的太太说。

“或者是他的竞争对手派人干的。”婆婆说。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着自己的看法,想捕捉到一丝半毫被忽略的信息。我用手扇着风,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黄立松会长的印度保镖去哪里了?

这时,几个人向后退开,为一位身材高大的美国女士腾出一块地方,是住在拐角处的布拉德利太太。“什么?”她挥舞着双手,嘴里说着我们谁也听不懂的话。布拉德利太太是钢琴老师,手指分外修长。

“她想知道出了什么事。”她家女佣解释道。

“有人被杀了。”我用英语告诉她。会说一口流利英语的林老先生向她讲述了整件事情。布拉德利太太听到消息后没有惊呼,但她原本白皙的脸变得更加没有血色,她拼命抿着双唇,几乎整张嘴都消失不见了。

“非常坏,非常坏。”她用怪腔怪调的中文说道,每说一次“非常坏”就重重点一下头。“非常坏。”

两天后的5月13日,布拉德利太太亲身经历了黄立松会长暗杀事件带来的“非常坏”的后果。当天早晨,布拉德利先生在美孚石油公司上班。我和母亲正在吃早餐。我们那时还不知道,黎明时分日本海军派出200人,登上鼓浪屿调查黄立松遇刺一案。我们也没听见日本水手敲打布拉德利家大门的声音。要不是我听到邮递员的喊声,冲到门口去取信,我们根本不会注意到外面发生的一切。

“信。韩聿明太太的信。”邮递员喊道。

我当时太兴奋了,没听出邮递员声音里的焦虑。他把聿明的信递给我,一言不发就匆忙离开了。我抬起头,看见布拉德利太太家的大门敞开着,外面站着两个日本水兵。一个正靠在墙上抽烟;另一个站得笔直,枪上的刺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我赶紧缩了回去,悄无声息地关上大门,插好门闩。

我们一直在为这一天做准备,早晚有一天敌人会强行闯进我们的家。我们没办法将他们拒之门外,能做的就是让孩子和年轻妇女藏起来。我、阿州、阿州的奶妈三人的藏身之处在我房间衣柜背面的假墙里,里面狭小闷热,大家只能蜷缩身体蹲着。素莉和阿梅藏在婆婆的衣柜里。

奶妈哄阿州的时候,我把假墙推开了一道缝,听外面有没有日本人的动静。阿州睡着后,我拿出了聿明的信。我对着航空信封的封口一点点哈气,直到封口变得柔软,能够打开。我挪开了几厘米,尽量离祥妹和阿州远一点,打开进衣柜前匆忙抓到的手电筒。阅读聿明的来信已经变成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我有个丈夫,却没法跟他说话或抚摸他,他存在于航空信纸和蓝色墨水里,对这个事实我已经开始“见怪不怪”了,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心酸。手电筒的光从上到下在信纸上移动着,一遍又一遍。

我蜷缩在衣柜后面,像只躲在洞里的老鼠,空气中充斥着我的体味,我边看信边留意外面的动静。也许应该把聿明的信收起来,晚些时候再看。也许我应该坐在书桌前,沐浴在满室阳光和空气之中,这样的话,我对聿明信中提到的河岸边声音甜美的女人就不会那么介怀了。可我现在蹲在地上,口干舌燥,又急着想去厕所。天知道为什么一颗妒忌的种子在我心里开始生根发芽?我非常确定,范昊甫的事跟我现在的妒意没有任何关系,不管是他冲我眨眼睛也好,或者他的诗句带给我的感受也好。也许范昊甫的事对我有些影响,不过……不会的,我认为不会的。一定是躲在狭小衣柜里的屈辱感让我的心态变得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