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控制鼓浪屿的如意算盘落空后,颜面尽失的日本人更是下定决心要占领这里。他们开始严格控制海上贸易。每艘进入港口的船舶都必须持有日伪政府难得颁发的许可证。起初,我们还以为这不过是官僚做派,没想到日本人对鼓浪屿事实上的封锁很快就造成了食物短缺。

英国亚洲舰队总司令从香港乘船来到鼓浪屿,加入海军上将珀西·诺贝尔爵士的舰队,表达英国政府对日本的抗议。然而,日本人仍然继续围困着鼓浪屿。聿明可以卷起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大地,可是到了海边,除非他有办法躲开海上的日本豺狼,再越过汪洋大海,否则我永远也见不到他。夜里有时我会梦见船舶,还有狼群。军舰围着我们的小岛来回巡梭,军舰上的狼群四处走动,咆哮着开炮。而聿明永远都在对岸的某个地方。

每次从这样的梦中醒来,我都感觉孤独如巨浪一般将我吞没。如同一个无限膨胀的球,里面空空如也;一个真空的空间,什么也无法填满。有时候,这种感觉如此强烈,而我如此无力……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知道早晚有一天自己会再也无法承受。“求你回来吧。”我轻声说,“我需要你。”我躺在被泪水打湿的枕头上,疲惫不堪,不想思考,不想动。然而,没过多久,连悲伤都让人烦闷。我翻身下床,蹒跚地走到衣柜前,翻出件衣服套在身上,毫不在意它的新旧和颜色。

因为这场战争,我和聿明已经分开将近400天了,相聚的日子依然遥遥无期。我梳了会儿头,放下手里的梳子,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路过儿童房时,我看了一眼里面的三张床——一张小床和一张摇篮,祥妹那张又长又窄的床则靠墙摆着。

阿桂在储藏室。素莉在外面过道用洗衣盆洗衣服,口里哼着歌。我打开纱门时,素莉道了声早安,又继续埋头用搓板搓洗衣服。似乎家里的每个人都是独自一人——阿桂、素莉,花园里用喷壶浇水的婆婆,树下朝墙上丢果子的云云。母亲,特别是母亲,打我记事起,她总是守在房里盼着父亲归来,后来,父亲再也盼不回来了。

没过多久大家就意识到,日本人的新规定对我们这里的食品和燃料供应有什么影响。如果继续封锁下去,我们储藏室里的存货很快会耗尽。早上阿桂离家去市场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早。

一天,我和婆婆正在厨房剥核桃,阿桂回来了。“看看这个。”她说着走进大门,举起手里几乎空荡荡的购物袋给素莉看。她一向光滑而黝黑的面庞涨得通红,几缕头发从脑后发髻散落下来。然后,她看见了我和婆婆,“哦,太太,少奶奶,对不起。”

“阿桂,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少奶奶。”她放下高举的手臂,脸上又恢复了我早已熟悉的平静神情。

“告诉我,阿桂。”婆婆口气严肃地说,“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也没有,太太。只是……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过。”她把购物袋靠在橱柜旁边,用手理好散落的头发。“我一早就出门了。到市场的时候,已经有人能等在那里,不过没什么东西可买。最近这些天,小贩们知道他们大可以睡个懒觉,反正东西再贵照样卖光。我排在蔬菜摊的第二个位置,等着买菜。”她转头向我说,“必须要排在第一个或第二个,要不什么也买不到。我前面的女人手里只拿了一个袋子,看起来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说,她是来买高丽菜和胡萝卜的。嗯,当时我心想,就算她买光了所有胡萝卜和高丽菜,我还可以买到洋葱和四季豆。说不定运气好的话,还能买到芫荽,我只是心里这么想,其实已经好些日子没见过芫荽了。”

“那后来怎么了?”婆婆追问道,“小贩没来吗?”

“小贩来了。他和老婆带了满满两筐蔬菜。我和排在前面的女人觉得今天太走运了。我们没看到身后那个带着一群帮手的老厨娘。小贩刚把货物摆好,她就冲到最前面,开始挑拣。我们跟她说去后面排队,可她根本不听。“两位阿姨,”那些帮凶卷起衣袖,亮出一身横肉给我们看,“你们不记得了吗?我们早就排在这里了。”我们继续理论,可他们根本不搭理,转身帮老厨娘往她的一大堆袋子里装蔬菜。这些天以来,大家连两三粒洋葱也买不到,可他们却买了两三斤。”

“她是谁家的厨娘?”我问。被日本倭寇欺负是没办法,但被我们自己人欺负又是另一回事了。

“是吴丹本家的,他家原来的老厨师上个月不做了。”

“我一点也不意外。”婆婆哼了一声。她对吴丹本家一直没好感,其实我想都没想过要嫁给吴丹本家的傻儿子。

“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我说。

“千万不要,少奶奶。连您这么想都让我觉得羞愧。不用担心。只要市场上有东西卖,您相信我,我一定会带回家的。”

我点了点头,为了照顾阿桂的面子只得同意。

她把手伸进袋子,掏出一小棵高丽菜,然后转向我。“如果明天您可以多给我一些钱,再让素莉和云云跟我一起去,”她说,“我们一定让大家看看我们的本事,会把所有袋子都装得满满。”

“我去问问太太。”

“当然可以。”我跟母亲提起阿桂要钱的事,母亲即刻同意,“只要我们的确需要。”

我打开油瓶,坐在对面准备帮母亲按摩双脚,一边和她聊天。“如果日本人继续阻挠船只进来。”我脱下母亲的拖鞋,把她的脚放在我的膝盖上,“那市场上很快什么也没有了。”我把母亲的白袜子一直卷到脚趾,在空中抖了两下,搭在椅子扶手上。

“只能听天由命。”母亲说。她活动着双脚,扭了扭变形的脚趾,我把按摩油倒在掌心。母亲一开口总是全然信任和服从上天的安排。不过她骨子里又喜欢权衡取舍,会先选择一种做法,以后再依情况而定。按摩她的双脚时,我们谈到日本人和他们的企图。我们仔细计算着走私贩子和黑市商人能运进来的货物。商量家里什么地方能多储存一些食物和燃料。最后,商定明天要额外拿多少钱给阿桂。

第二天,阿桂成功地买到一串香蕉、一只活鸡和一些蔬菜,另外,她还买了一些芒果干、泡菜和咸蛋留着以后吃。我在大门口看到他们时,阿桂、素莉、云云三个人全都面带微笑,云云笑得最开心。“素莉带我们绕了好长一段路才回来的。”云云顽皮地笑着,抢在他姑姑前面挤进大门。“她特意经过美国领事馆,就是为了朝里面的水兵抛媚眼儿。”他边往里猛跑,边回头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