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

初夏来临,年轻女人们的脸庞上泛着白光。

从春到夏,随着季节的变动,为什么脸孔会变白呢?是因为天冷蹲在家里不见阳光之故,还是在新绿的衬托下显得苍白了呢?

这一个月里,大学校园里的景色和学生的表情,变得令人刮目相看。

沿着两旁银杏树的林阴路,秋叶向校门口走去。

下午3点刚过,一个月前西边有钟楼的礼堂前太阳已西倾,而现在太阳还在当空。

秋叶刚出校门,几名学生向他行礼。

他记不清面孔,但肯定是听他讲课的学生。其中女生的额角,在绿叶反衬下,显得苍白。

秋叶每次都随便选择自己得意的课题讲课,学生听讲的不少,西八号能容纳300人的大课堂几乎座无虚席。

一个月两次,似乎少些,用评论家的头衔能招徕人,学生怀着好奇心前来听课。

今天秋叶的讲题是“世阿弥”。

这位中世纪杰出的“能乐师[1]”留下《风姿花传》等许多著作,其中《隐秘之花》是有名的一章。

从人类的所作所为来看,可谓五花八门,包罗万象。隐秘一点才有妙趣,过分暴露,便没什么魅力了。

它的真谛,与“能”的深奥的意义相通。只有隐秘,才能窥视艺术的真谛。

秋叶感叹《世阿弥》这篇短文写得深奥、有味。

人也罢,花草和其他生物也罢,凡是极力想表现自己,超过了一定限度,就会使观众扫兴,减弱了它本来所具有的魅力。

隐秘之花是和女人相通的。

秋叶考虑着讲课的内容,想起了里美。

难道里美就是隐秘之花么?

照实说,秋叶对里美的印象是逐渐变化的。

初次和她约会时觉得她软弱无力,即所谓隐秘之花的风情,而后接吻、上床,她主动脱光衣服,直到触及她最敏感的地方,她没有进行反抗,这一连串的动作,和隐秘之花的印象稍有不同。

那么,里美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

世阿弥在文中的后面一段中说:“不隐秘,不能成为花……”

真是这样吗?也许确有这样的倾向,但能说这绝对好吗?

正如他后一段中详述,不隐秘不能成为花。那么不仅是花,人的容貌、艺术、才能也是如此,堂而皇之表露在外面,强烈地表现自己,那就不能成为“花”了。

诚然,这种说法是日本式的感想。万事自谦、谨慎、深邃、典雅,没有比这句话能表达日本人的性格了。

所谓日本人的性格,是由世阿弥的能乐来完成的,绝非言过其实。

然而在西欧,不但不提倡隐秘,反而将一切都露于表面;不讲自谦,而提倡表现自己;不讲消极,而主张积极;不讲沉默,而主张雄辩。

假如有压倒一切的美丽的花,压倒一切有能力的人物,压倒一切优秀的艺术,即使不隐秘,难道不能成为花吗?

想到这儿,秋叶又想起了里美。

应该说上了床,里美不能说是谨慎的。从日本式的典雅来观察,她自己脱衣服,告诉搭扣的位置,甚至有点令他扫兴。

里美的态度并不和隐秘之花完全相同。不仅如此,她顺从地脱掉衣服,接受男人的爱,也是羞羞答答的,令人怜爱。

应当说适度的隐蔽,又适度的暴露,绝妙地保持平衡,最讨男人喜欢了。

仔细想来,“不隐秘,不能成为花”,这是多么日本式的感想。

谦虚、谨慎,是日本人长年培育成的美学基础。日本人的信条,对待一切事物都不过分,适可而止。

……

讲完课,正好下午3时。

讲课时间从下午1点到3点,每次讲课秋叶总是充分利用时间,不到3点不下课。

这所大学里的朝井教授,是秋叶的同级同学,是他请的秋叶,至于报酬是无所谓的。朝井说,作为大学,虽给了最高的报酬,去掉来回路费,或许会出现赤字。

秋叶一开始没打算能挣什么钱,借着讲课名义,一个月去京都两次散散心而已。

来到京都,可以欣赏寺院、楼台亭阁,领略当地的风土人情,自得其乐。

然而,这次来京都讲课,并不单纯为了游玩寺院。

昨夜,秋叶去了“魔吞”,把车票直接交给了里美,下午3时从东京站发车,6时10分抵达京都。

今天,他一边讲课,一边惦记着里美。下午2点,正讲了一半,他在想,此刻里美准已离开家,去东京站八重洲进站口。

讲课完毕,正好3点,他给里美打电话,当然没人接电话。

过了3点,里美应该坐上新干线了。

秋叶约里美来京都是在一星期前。

他在京都的大学讲课,原则上定于隔周的星期四。不是休息日,或许里美离不开酒吧,没想到一约她,她就干脆地点了点头。

“真的带我去吗?”

里美从来没有去过京都。

“不是休息日,能请假吗?”

“当然不太好请假,找个借口吧。”

里美找什么借口,她没对秋叶说,只告诉他,女老板准假了。

“京都比东京暖和吗?”

“冬天冷,夏天热,现在的季节和东京差不多。”

秋叶心里还在嘀咕,里美不要穿着一身土里土气的衣服来京都,不过最近里美的观念似乎也更新了。

“京都是个古城,穿一套较为朴素、淡雅的服装也不错。”

拿古都做幌子,秋叶嘱咐里美穿一身自己喜欢的服装来。

秋叶来京都常住三条附近鸭川边的旅馆。他要了一间朝东的房间,从这里正面的东山到比睿山尽收眼底,鸭川就在眼前流淌。

待在房间里就能欣赏京都风情,坐下来,自然而然会感到来京都的氛围。

缺点是这家旅馆稍小一点,临时预订恐怕要不到房间。

有时候,秋叶就下榻在东山高台寺附近的日本式旅馆。这儿离八坂神社的参拜路很近,十分幽静。早晨,被知恩寺一带的寺院的钟声吵醒。

然而这家旅馆离大饭店较近,生意不太好。四十来岁的女老板干着不带劲,早早就打烊,回来晚的客人感到不方便。

里美初次来京都,最初秋叶考虑和她一起住那家和式旅馆,可是带着年轻的女人,他还有点儿抹不开。

害怕有人取笑他:“秋叶先生最喜欢年轻的女人。”

于是,秋叶决定下榻鸭川河畔的旅馆。

侍应生领他到房间里,拉开窗帘,低矮的民房展现在眼前,再往远处,便可望见东山,从起伏的山势再向远处眺望,便是色彩和谐的比睿山。初夏下午的天空中鲜明的色彩展现在眼前。

秋叶望着这美丽的景色,伸了一下懒腰,脱掉西服上衣,穿着衬衣和裤子仰卧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