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壶

希望将自己的骨灰制成一把壶—这是妻子愁子临终一个月以前向丈夫诉说的愿望。

当时听了,丈夫新津雄介只感到妻子是被病魔折磨得心智有些糊涂了。

然而,妻子却是十分认真的!

“反正我是不行了,将我的骨灰,做上一把美丽的壶吧。”

妻子才三十六岁,一年前患上了乳腺癌。这以前她的身体一直很健康,有段时间感到左胸有个硬块,可也没十分在意,一直到病灶发展到了相当程度,才去医院,诊断结果为乳腺癌,马上住院动了手术。

当然,动手术割去乳房,这对愁子来说是有些不情不愿的,但想到生命攸关,也就只好认命了。应该说手术是做得十分细致的,不但割去了左乳房,又将腋下至淋巴范围内的所有可能含癌细胞的组织都割除得干干净净的,可是才半年便转移了,而且确诊为肺癌。

雄介和愁子一开始都感到人尚年轻,不太会有生命之虞,然而他们不知道,恰恰是因为年轻,才是促使癌细胞快速扩散的致命伤。

过了新年,春回大地,犹如被这万物竞发的大自然吸走了精气似的,愁子的身体一日坏似一日,挨到樱花盛开的季节,医生终于明说她的生命只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了。

因为婚后他们没有孩子,所以雄介外出旅游,甚至去酒吧喝酒,总是将妻子带在身边的。在同事朋友间他免不了被冷言冷语地说是“妻管严”,因此难以想象,没有了妻子,他的日子将怎样地过下去。

可是,现实是无情的,望着妻子病入膏肓的样子,不得不相信医生的话是不错的。

妻子的身体是一日比一日消瘦,也许是肺部受癌细胞损伤已十分严重,稍微说几句话便会引起剧烈的咳嗽,甚至喘不过气来,以致身体更加难受。

强忍着这种难受痛苦,妻子竭尽了全力向他倾诉道:

“家里……不是有一个骨灰瓷盆吗?”

所谓的骨灰瓷盆其实是一个将动物骨灰拌在陶土中制成的盆子。据说拌入的是牛的骨灰。这骨灰瓷器的工艺最早是英国人发明的,也许是无机物质的瓷器中含有了有机物质的骨灰成分,所以使烧成的瓷器显出一种淡淡的浅灰色调,且感觉十分自然柔和。由于这天然浑厚的质地深受人们的喜爱,所以这种工艺很快在世界各国得到普及,但是上档次的精品,还是英国产的为多。

五年前,雄介与愁子去欧洲旅行时,在伦敦一下看中了那个盆子,于是便将它买了回来。

愁子的脑子里,也许对当时听说的骨灰瓷器的制作法还印象深刻。

“牛的骨灰……可以制作盆子、花瓶……人的骨灰,也可以做把壶的吧。”

确实她说得不错,可是用人的骨灰制作瓷器,却是至今为止闻所未闻的事呢。

“我已经不行了……最多还有一个月。”

雄介心里想说“别瞎想”,可又有谁能比愁子更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呢?虽说身患绝症,但愁子的头脑是十分健康的,此时此刻用些言语去安慰她,只能使她徒增悲伤而已。

“与你结了婚……你待我这么好,我心里真是很感激的。”

这话是愁子说的,但心情雄介也是相同的,而且更有一种悔恨:早知道将要如此早地分别,平时更应该再待她好一些才是呀!

“嫁给你这样的丈夫,……我就觉得……没有白白浪费了这人生……”

每说几个词,便引起激烈的咳嗽,雄介劝她不要多说话,可她还是挣扎着说:

“我死后……请不要忘了我呀。”

“当然的啰,怎么会忘了呢?”

“永远不忘……将我骨灰制成的壶……放在你身边。”

“……”

“我死了,也想伴在你身边。”

愁子的话,使得雄介不忍心启齿说出人的骨灰是不能制成壶的。

“一定,你要记住我的话呀。”

又过了半个月,愁子由于咳嗽厉害与呼吸困难已不能进食了,每天只能靠输液维持生命。她的人完全脱了形,双眼凹进两个深深的窟窿,下巴削尖,看上去像一个幽鬼似的可怕。

看着自己这副可怕的形象,愁子哀怨地诉道:“你不照我的话做……我可是要变了鬼来找你的。”

说着从被窝里伸出只剩一层皮包骨的手指,雄介默默地伸出自己的小指钩住了愁子的指头:

“我一定会照你的话做的,你好好休息吧。”

再过一个月,愁子的生命便到了尽头。

果真似医生所说,愁子离开了人间,雄介嘴里不说心里的悲伤是可以想见的了。然而,也正是在这瞬间,他心里打定了主意,一定要遵照妻子的心愿将她的骨灰制成一个壶。

从技术上来讲,用牛骨能制瓷器,那么用人骨就不应该不行的。

翻看了不少有关瓷器的书籍,书中记载作为骨灰瓷器主要原料的骨灰,任何动物都没关系的,只是牛骨制出的东西最少杂质而已。

这样看来,虽说人骨与牛骨的有机成分—磷酸、钙质等的比例会有些不同,但烧成灰后,本质上就不会有太大的差别了。雄介对自己的认识不太有把握,又去请教了公司里懂行的同事,得出的结论也是相同的。

既然任何动物的骨灰都可以,那么人的骨灰也是没问题的。

这样理论上的问题解决了,剩下的便是怎样取得妻子的骨灰,去找谁来制作这么一把壶的问题了。

用人的骨灰制作瓷壶,是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中声张的,只能在绝密的情况下进行,这样就必须找一个十分可靠的人才是。

经过反复思考,雄介决定去找在会津经营窑场的陶艺家斯波宗吉先生。

以前,雄介编辑的月刊,为了刊出有关瓷陶器的特辑,去东北地区的窑场采访时认识斯波的。

本来,斯波也不是什么有名的陶艺家,当时只是请他介绍了一些有关会津地区的陶瓷情况而已。

不过在与他的接触交谈中,雄介对他诚实、忠厚的品德产生了颇佳的感觉。

另外,临分手时看到的他那窑场木架上放着的一个透明晶莹的白瓷花瓶,又使雄介对他的手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妻子的骨灰,能否制成那样美丽的壶,留传于世呢……”

雄介这么想着,终于拨通了斯波的电话。

先聊了一会儿好久不见的客气话,雄介便说出了自己的要求。好一会儿斯波没有作声,很明显,这么一个突兀的问题使斯波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为好。

“看来,我这事,是太难办的了。”

雄介有些灰心地嘀咕了一声,不料斯波却突然喃喃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