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命运

耿秋画师离开后,月光开始领我在草原上寻找私生子。我们首先来到翁姆家。

站在高的草坡头,望她家帐篷,那完全像是一堆趴在草地上的黑色垃圾。低矮,破旧,脆生得仿佛一阵风也能掀上天去。月光说翁姆的娘家属于纯牧户,在农区没有田地,也没有固定房屋。而她又不能通过嫁人得到这些,所以只能如此了。

难以思量这样的女人,会有多大能力把四个娃娃带好。

草原苍茫无限,风有些飘忽,不知从哪个方向给我送来孩童的歌声。这歌声忽而飘渺,忽而清晰。飘渺时犹如地气散发,难以捕捉。清晰时却极其纠结、孤独,似是坠着满腔怨气。

我勒住马站在草坡头停顿。

月光扭头问,“多情的姑娘,又是什么粘住了你的脚步?”

“月光你听,是哪里在唱歌呢?是孩子的声音。”我说。

月光听也不听即朝我开起玩笑,“你的耳朵真是多多灵怪,身旁陪同人的歌声你听不到,远方一个小屁娃子却把你的魂儿勾走了!”

“说什么呢,小气的男人,你也没有唱歌。”

我佯装不满,月光却咧开嘴笑了,一边打马一边唱起来。

友谊是甜蜜的果子,可以分给任何人吃。

爱情的歌儿却是只能搁在心里来唱,

也只能让一个人听到。

心爱的人你在何方,

变成一只蝴蝶飞来吧,

钻进我的心头,听我唱歌吧。

“好了月光,瞧你唱得多难听,把真正的百灵鸟吓跑了。”我说。

月光却全然不在意,哈哈大笑,“嘘嘘”打着口哨,爬上前方草坝子,勒马停下,招呼我。“瞧吧,你要寻找的唱歌娃娃,在前方的草窝子下面。路有点远,你想过去?”

“是,列玛也想听歌了。你瞧它的蹄子,已经朝那里攒动了。”

“好吧,列玛是你最好的朋友。你们俩今生今世就作个伴儿好啦。”

“瞧你说些什么,你不陪我一起去?”

月光却是停止玩笑,面色冷静起来。

“不是……我们的表姐也没见识过草原以外的汉地人,我还是先行一步,跟她说明来意,得到她的允许你的再过去更好一些。”

他打马朝翁姆女人的帐篷奔去。

我则走上另外的方向。果然在前方草窝子里找到唱歌的孩子。几只牦牛在草坡上慢条斯理地埋头啃草,唱歌的娃娃就在草坡下方的洼地上。有两个娃,大点的十二三岁,小的十来岁的样子。看到我,小娃娃新奇大胆地迎上来,打量起我,却像是打量外星人一样,一脸的奇怪。这个小娃,焦黑的肤色,黑白分明的眼,头发乱得像个蜂窝,拖着两条青光光的鼻涕,他在一进一出地抽吮,却总也抽不断。我不由笑起来。这娃子脏,模样儿却叫人忍俊不禁,一点也不会嫌弃。

小娃对从天而降的“外星人”观察一番后,一溜烟跑了,闪到大娃身后去。大娃呢,怀里却抱着一把不可思议的“吉他”:一只牛头骷髅。整个头面被风雨洗刷得腥白,但两只完好无损的牛角却依然高翘地坚固在骷髅上。大娃把骷髅横拉在胸前,一手抓牛角,一手贴于骷髅,作出挑拨琴弦之姿态,他在唱。

天气晴了,天气晴了草原是什么模样的?是金色太阳模样的。

暖和的风很亲切,像我们的阿妈一个模样的。

天气阴了,天气阴了草原是什么模样的?是寒冷冬天模样的。

大风太无情了,像杀生牛的刀子一个模样的……

娃子唱的,歌词有些沉重,声音却极其通透空灵。没有准确音韵。但连贯,又自由自在。音质清脆,有一种万籁俱寂中瓷器突然持续地坠落地面,发出的那种孤绝纯粹、空廓无染的声响。

我的身子入定于草坝中央,一动不动。感觉沉睡在体内深处的、像灵魂一样的东西在被这样的声音敲击着,它悄悄苏醒过来……我用手势示意娃子,希望他能继续唱下去。

娃子心领神会,紧握牛头再唱一首。唱完,瞧我入定无声,随即又接一首。之后再唱一首,唱完还接一首。

也不知唱过多少首,他的嗓门唱得渐渐沙哑起来,我却站在草坝上心思凌乱了。一个冲动的念头在脑海中晃荡:我能不能带走这个有着天籁之音的草原小歌手呢?

蒋央,此时我想起湛清来。你知道,他有一个堂弟,是一所音乐学院的老师……是的,这娃子跟所画是不一样的。他年龄尚小,嗓音如此特别,也许经过专业培养,他将来不仅仅只是草原上的小歌手吧。

天色将晚,我的列玛开始在草坝头不耐烦地砸蹄子,因为它听到月光在远方呼喊。

“梅朵!梅朵!你在哪里?你不会在这么小的草原上也迷路吧!”

我只好示意娃子停下歌声。“孩子,你明天还在这里放牛吗?”我问。

娃子不明白,朝我点头,愣头愣脑答道,“哦呀!”

“好!我明天再来找你……”

娃子表情糊涂,不明白我明天找他做什么。我却是一边打马一边丢下话去。

“哦呀孩子,明天你在这里等我吧。要是愿意,我带你到草原外唱歌去。”

我赶到翁姆女人的帐篷时,天快黑了。草原女人正站在帐篷口上翘首张望。这个单亲妈妈最多不过三十岁,并不如传说中那么漂亮。但身材很好,经历四个娃娃的生育折腾也没变形,仍然结实均称。一脸的高原红,在夜幕前的天光下变成紫石英的颜色,却没有石英的光度。眼神是流动的,不专注,难以长久停顿一处。她不是坚韧,还有当年她情人家认为的轻薄,低下。我想谁也不能对她妄加评论。如果谁真有心想来帮扶她,不是只给她钱,或者帮她养活一个两个娃娃;而是需要给她麻痹的心灵开一口通风的窗户才好。

通过月光介绍,又提及嘎拉活佛,多农喇嘛,向巴喇嘛,翁姆女人才真心实意把我迎进帐篷。

锅庄上没有生火,帐篷里一片冷清,又凌乱无绪,到处散放着破旧毛毡,毯子,盆盆罐罐。翁姆女人局促地用手揉搓在腰间帮典上,说等娃娃们赶牛回来,要烧茶。她的身后有两个小娃。一两岁的一个,三四岁的一个,瞧着生人都神色紧张。两个大娃还放牧在外,一个十岁一个十二岁,都是学龄儿童。我提出带走他们。翁姆女人既感激也犹豫。目前两个大娃是家庭的得力助手,带走他们就没人放牛。翁姆经过一番深刻思考后,提出我们可以带走四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