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小尺呷

小尺呷本以为我们带上他,是要到草原外见识大世面的。看把他带回学校来,便急了,跟后追问我,

“娘娘,这不是像我们阿舅家一个模样么?你要把我带到这里来放牛?”

“不,小尺呷,从今天起你就不是放牛娃。你是学生。我呢,是你的老师,你要叫我老师。”

“老师?就是把娃娃捉进一个大房子里,然后不准娃娃活动的那个人吗?”小尺呷语气怪异地问,叫我一时语塞。

“……不是把娃娃捉进来,也不是不准活动。这个大房子叫学校。在学校里我们是上课、学知识,让你学很多不知道的东西。然后,你可以一个人到草原外去见识大世面。”

“哦……”小尺呷似懂非懂,说,“这个大房子模样的地方我们伙伴泽拉也有进去。但他没坐上两个月就跑回来和我们放牛了,嘻嘻。”

“你可不能学习泽拉!泽拉不学知识跑了,他以后就‘唵嘛呢叭咪吽’也不会写。”

“哦呀,好吧。不过,泽拉家有多多的牦牛,我们家没有。学好知识后是不是我们家也会有多多的牦牛?”

“当然!多多的牦牛是用来做什么呢?是为了要把我们的肚皮吃得饱饱的,衣衫穿得暖暖的对吧。学习知识,我们也就能够吃得更饱,穿得更暖,走得更远了。”

“那能走到拉萨吗?”

“当然,北京也能去!”

“哦呀!”

小尺呷在通过刨根问底,把心目中的一切疑云都解开之后,却是等不得我的带领,一个人闯进教室里了。

他一看课堂上有那么多的同龄娃娃,一下乐起来。像遇上老朋友模样的,和孩子们打起招呼。都坐在凳子上啊?小尺呷瞧瞧月光先前手工钉出的那个歪歪扭扭的凳子,很不放心,说我还是坐桌子上吧。桌子上踏实,又宽敞。

小尺呷大摇大摆爬上课桌。

苏拉捂起嘴先在窃窃发笑,接着所有娃娃都笑起来。小尺呷趁势跳下课桌,这个娃娃挠挠,那个娃娃摸摸,凡是比他小的都要被他逗乐地“招呼”一下。

阿嘎站在讲台上敲黑板,大声喊,“同学们!同学们!安静!就要上课了,新来的小阿弟,你也坐好!”

小尺呷有些怯畏比他高大的阿嘎,不大情愿地坐在了指定的位子里。坐坐又爬起来,望望四周,再歪歪扭扭地坐下去。苏拉又是捂嘴窃笑了,等我开课也没个停。

“苏拉!站起来!”我喊住苏拉。

苏拉收敛起笑朝我窥望,见我一脸严肃,跟着紧张起来。

“苏拉你可是老生了!”

苏拉低下头。

“你不领好新生,你还带头取闹!”

苏拉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多学生面前被挨骂,小小的心灵像是一下承受不住,只咬起嘴唇,就滴答出眼泪来了。

“知道自己错了么!”

“知道了……老师……”

苏拉蚊子细的声音和我严厉的面色把小尺呷给震慑了。他终于老老实实地坐下来。又充满新奇地翻起桌子上的书本,就被书上的图画吸引过去,埋头看图画了。

多农喇嘛的碉楼前有个操场。孩子们一下课都会上操场去。玩什么呢,大半却是玩泥巴。空地上泥巴多,孩子们便“就地取材”,挖地壕,打泥仗。最后孩子们的书本也落得个泥糊模样。有些娃娃的课本竟然连未上的课文也看不清。迫得我无奈,只能对操场活动作出限制:课间十分钟一律不准玩泥巴,平时也一律不准坐地上。

小尺呷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老师,这样的规矩太复杂。为什么不准我们玩泥巴,还不让坐地上?”

“不让坐地上是老师怕你们的衣服被弄脏,并且坐地时间长久也会叫人生病。”

小尺呷不信,只跟我争辩,“老师,我们一直就坐在地上,从小坐到大,还睡在地上,也没见生病!”

“那我们的大人整天说的腰痛腿痛不是病么!”

小尺呷朝我眨着眼,“老师,那是什么病?”

“关节的病,关节炎。你知道关节炎主要因为什么引起的?”

小尺呷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不知道。

“就是我们这样长久地坐在湿地上,沾染湿气造成的!”

小尺呷歪着头,“那我们家嘎嘎大叔得的大肚子病又是什么造成的呢?”

“那个嘛,是包虫病。也与卫生方面有关系。我们吃生牛肉啊,给狗喂生食物啊,随便坐草地啊,抓牛粪啊,长久了就会得这样的毛病。”

小尺呷听我这话就有些纳闷了,“那我们阿妈天天抓牛粪也是好好的。”

“小尺呷,你阿妈现在是好好的。但你所能看到的,那只是你阿妈目前表象的健康,也是侥幸的健康。”

小尺呷朝我洞张着嘴,像在听天书。他不能明白“表象,侥幸”这样名词。月光走到小尺呷身旁,朝我怏着眼。

“梅朵老师,什么是表象的,什么是侥幸的?你这可不大像在教小娃娃嘛,像在教你们汉地的大学生呢。”

我才有意识,这后一句话说的,过于书面化了,孩子们听不懂。脸因此红起来。月光瞧着我的窘迫神态,很得意,想习惯性地吹个口哨,看到小尺呷,又控制住了。小尺呷却又亮起嗓门在问,“老师,人家的厕所都放在二楼,你为什么把厕所放在离学校那么远的地方?”

“放二楼那是小家小户,人少。我们这么多人,底楼又是教室,你把厕所挂在教室上方那还能上课吗?”

小尺呷歇了话,心里像是还有很多不满意的问题,但一下又无心再问,扭过头只和伙伴们打闹起来。

小尺呷上了几天课就坐不住了。他的心是散的,即使人坐在教室里,那个眼神也不在课堂上。到处晃荡。好多天,只要我走进教室,都会感应到这个孩子,心早飞了,空留个身子放在座位上。

一天,我只是走出教室,下课的铃声还未摇响,小尺呷竟然从窗口上跳出去。受他的影响,大帮娃娃也跟随他跳窗户。等我再回教室,课堂里只剩下阿嘎和苏拉两个孩子。阿嘎是满脸难过又无奈,“老师,我实在控制不住他们……”

我的眼睛在冒火,脚步却也不敢过度冲动,还要压抑地,缓步跨上操场去。佯装没事的样子,我在微笑中喊出小尺呷,把他带回教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