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上路

三天后,诸如以上的细致而神圣的念经过程,泽仁汉子也经历过一半,他的魂魄已经在喇嘛真诚的超度经语中得到安稳,可以跟随躯体一起去天葬场,等待神鹰送进天堂。

月光前去送葬。他执意把我也带上。用心良苦的青年,希望通过天葬来净化我的灵魂,却是不能明白,灵魂的净化是一个漫长的潜移默化的过程。需要反复的时间,反复的经历,反复的悟道,也许一生也不够。

早晨,天默默地下着小雨。送葬的队伍连夜赶路,为的是赶在清晨太阳出山之时背尸转经。但现在,我们却没能遇上一个有阳光的好天气。月光与另外的几个送葬人脸色因此也有些不开朗,只闷闷地把亡人送入天葬场寺庙。他们又请来天葬寺庙的喇嘛为亡人念经。之后背上尸体,一路爬山。要爬上寺庙山头的最顶端,围绕山顶上的“金色坛城”背尸转经。

直到月光从寺庙里背出尸体,我才看到,两年不见的泽仁汉子,他已经被捆成胎儿状,裹在深暗的氆氇里,再也看不见,只留有他的头顶露在外面。据说这是为了让他的灵魂从那个出口升天去。

可是他的头顶血肉模糊……

月光沉闷地背着尸体。他从我身旁经过时只是低头,沉默,脚步匆忙。他的身后跟随两个替换背尸的家属,他们走得很快,我跟不上。越来越高的海拔叫我气喘吁吁。天空中却小雨不断。淋湿的头发上蓄积着大片水雾珠子。蓄积深了,一滴滴从发梢上滚下来,像是发丝间冒出的眼泪。

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追赶背尸的队伍,好不容易爬上山顶,人已是筋疲力尽。就见路旁空荡的木棚下有一辆摩托。后架上绑的一包货物,用黄色经幡包裹。雨中的山顶很湿,没有一处可以歇息的地方。但是摩托上的货物却是干闷的。实在累得不行,腿酸脚软人站不住,我便朝那包货物坐上去。还松软可靠,坐起来很舒服。我大口大口吸气,想多吮吸点空气里含量不高的氧,好让饥饿的心脏得到一些补充。

月光已经围绕坛城在背尸转经。我半坐在货物上,目光追随着月光背尸的身影,只感觉自身也莫大不适。总怀疑视线之外的身体,尤其是看不见的背部,扒着一个东西。佯装无所谓的样子,扭头往后看。还真有只手搭在我身上。一位牧民很严肃地拍起我,示意我走开。我只好爬起身。再回头,却叫我浑身汗毛都吓得根根竖起来:那个松软的货物,它竟然是一具尸体!天,我竟然在尸体上坐过那么久!

在我的惊骇中,来人解下尸体,也背尸转经。他们就擦着我的身旁走过。后怕又恭敬,我给他们让道。这是一具沉重的尸体,背尸人因为个头矮小,背起来就给人一种“僵尸压人”的感觉。

月光已经背尸转过了十圈,累了,在换人。这个背尸有些讲究。一般亡人年龄多大,会背多少圈。泽仁汉子今年四十五,他们就会背四十五圈,一年一圈。那个我靠过的尸体只转过三十圈。后来听说他是牧区的一个牧民,因包虫病而死,所以肚皮胀得很大,整个人呈冬瓜形状,叫背尸人很是吃累。

早晨的山顶坛城仿佛一个小集市。寺院里的喇嘛和觉母都过来转经。又有周边草原上的牧民。还有远道而来的信徒。更有每天不下几个亡人,以及它们的若干家属背尸转经。那么大一个群体,却是默默无声,仿佛一场无声的集会。桑烟从山顶升起,漫过转经人严峻的脸。脚步匆忙,默默无声。朦胧中叫人思想混沌,感觉既怯畏,也神圣。

月光他们转完四十五圈后又背尸下山,搁入寺院经堂。要等到下午二时才运尸上天葬场。这其间大家都有些累。月光他们去吃饭。我却被搅坏了胃口,不想吃东西,只在经堂四周乱转。又看到几辆灰色面包车拉几具尸体上来。因为还要念经和背尸转经,它们赶不上当日天葬,要等到第二天。

午饭后,转过经的尸体将被拉到天葬场去。月光他们的送葬队伍都坐面包车进场。我因为是女娃,不便跟车。月光便留下来陪我步行去。

女娃也不能直接从大路进入天葬场,我们得从寺庙背面绕过一座山进入。那个山不高,道路却极其曲折。月光带我提前出发。我们刚一进山,却钉子样砸下一大阵急雨,夹杂着冰雹。天地间顷刻雾成一片。身旁的小灌木在雾气中变得千奇百怪,叫人看得疑心。月光蹲下身用厚实的氆氇包住头,同时把我也包进去。他紧紧地搂抱着我,像搂抱一个脆弱的小动物。我身上的衣物早已被大雨浇得透湿。

唉,为什么喇嘛们说看天葬是一种福气呢?现在老天这么狂风怒吼,而我浑身冷得瑟瑟发抖。不知道会不会因此而感冒。我担心的目光点击在月光脸上。他在一旁轻声招应,“没事,看天葬是有福的,对男对女都有福,我想几个小时以后,你的心灵也会得到净化,神灵会保佑你!”

他开始嗡嗡念经。

大约十多分钟后,大雨停下来。停的也是干脆利落。雨一住,雾气便一散开去,一下天空又像变戏法那么似的,空蓝如洗,干净得像一块蓝玻璃。只是气候变得更加阴寒袭人。

月光扑扑身上潮湿的氆氇,双手朝天拜过三拜,很认真地说,“多多的念经,老天就不会这样对待我们了,你看,雨停了!”

好像这个雨是他念经念停的。

我们匆忙行路。

穿越天葬场背面鸡肠子一样狭细的山道,一出山岗,远远地就望到几只大鸟静立在高耸的石头上。一只只肥硕壮大,形如小牛。蓬松而黯淡无光的羽毛。眼睛却阴黑发亮。冷静地望人,一动不动。寒碜,透着冷漠气息。

月光停下脚步,“这就是神鹰。”他说得似乎平静,却是努力压抑着激动的那种平静,眼神里闪烁着神往的光芒,就像小时候我们在梦里见到神话故事里的凤凰一样。

我却惊动起来。因为有两只正扇动翅膀朝我们这边飞来。

山岗是突兀的,我们站在一个高的草坡上。食肉鹰从我们面前平行飞过,与我们的身子平行。

山那么高,崖那么深,雨后阴寒的冷风刮过我的脸。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一只食肉鹰飞行悄然偏离了方向,直接朝着我的头顶上扑来。嘴壳像迅速闪过空间的锋利刀片,咫尺之间,差点就要擦过我的毛发。吓得我浑身一阵抽凉。不敢抬头,只感觉它展开的巨大翅膀、浮影完整地罩住我的身子。那翅膀穿越空气时,与风摩擦发出的“嗦嗦”隐匿之声,轻捷,阴森。我感觉它不是飞在我的头顶上,而是刚刚穿刺过我的大脑,从我的中枢神经上飞掠而过。周身毛细血管像是要爆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