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上路(第2/2页)

它们却一点也不害怕活人,目光阴冷锋利,黑色匕首一般直截穿刺人的视觉。

浑身紧贴上月光,我仍是感觉悬浮空洞,无依无靠。

月光惊讶地问,“怎么?你害怕?”

“不是……只是你看它们的眼!你看它们眼里那光!”——它们眼神里放射的那光,似是不能从生活中寻找。那种冥亮阴寒的气息,也不像是来自大自然。倒像是带着某种使命,来自另外世界。

天葬在桑烟中进行。

这个天葬场是这片草原上最大的。几乎每天都有赶着升天的亡灵从周边草原被送过来。架在摩托后拖来的,人背来的,面包车拉来的,用木夹子抬来的,排成一排放在葬台旁。

没有哭泣声。只有沉默,或者间隙发出的低声窃语。草场是延缓的,朝着天空铺展开去。前方有放牧的人。再前方能看到汽车在皱褶成带子的盘山公路上像虫子一样往越来越高的海拔爬行。

蒋央,此刻我找不到任何修辞来形容这样安祥的气氛。前方放牛,山下跑车,这边天葬。生与死在这里自然和谐地衔接,似乎没有特别注释。

三两个觉母和扎巴坐在葬台上方的草坡头,有亡人家属不断地给他们送钱。五毛,一块,或者五块,是希望他们在此时刻能够多多地为亡人的灵魂升天念经超度。

喇嘛开始念经。声音有些紧迫,嗡嗡哼哼。天葬师手里垂下的钢刀,混乱了我的视觉。周身恍惚,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蒋央,我们本知道,死亡是自然而来的去向,就像树叶要落下,不用去思考它落或不落。可现在,我永远不想死亡。或者死亡会像烟雾那样,可以在顷刻间散失,不需要任何挣扎的过程。

现在,我需要离开。随着尸体的大量分解,尸首特有的腐化气味也随风蔓延整片草场。我在恶心,呕吐,却又不能淋漓尽致。还要努力压制,不能让前方的月光看到。只能把污秽物吐在自己的掌心上,衣领里,还要隐藏紧实。我感觉此时自己,快要窒息!

草原迷茫无限,我要走,却找不到出路。

而月光正等待在天葬师身旁,躬身恭敬地从天葬师手里接过一块亡人头盖骨,包好放进身旁皮袋。满脸欣慰的神色,目光恭送着身旁的大鹰。

大鹰们最终填满肉脖下的大皮囊,一个个变得懒洋洋。有几只扑打着翅膀想起飞。却是飞不起。张开双翅吊起指爪扑腾半天,又坠落在地。食物太多,它们吃得太饱,飞不动。一只皮囊坠得歪歪斜斜的大头鹰实在不便起飞,只好张开翅膀步行上路,朝着山顶方向像结对的企鹅蹒跚而去。它的身后陆续跟上一大群。

过程缓慢,人就站在一旁给它们让道。大鹰们缓缓拉成的长龙队伍一直从山脚延伸到山顶,直线排列而上,远远望去,那即是天路吧!

慢慢地,久久地,大鹰们才全部爬上山顶,借助山顶大风它们飞上天去。山底下家属们看到一只只神鹰终是翱翔于蓝天,脸上才露出放心的笑容。缓缓离去。坐面包车的,骑摩托的,骑马的,或者三五一队步行的。月光也赶上山坡来接我。他身上的皮囊里有一块人头骨,这总让我感觉那个升了天的灵魂又要跟随我们回去。月光说你可不能这样胡思乱想,带回人头骨只是给活人一个纪念。我们这片草场上有忠实负责的神鹰和天葬师,泽仁阿哥也是有福了。我们的天葬师,在我们的心目中是这个!月光朝我翘起大拇指。瞧我毫无反应,很严肃地问。

“干嘛不作声,你是不是害怕大师了?”

我有点恍惚,只把身子紧紧蜷缩起来,生怕挨上月光,他身上那只皮袋子。月光瞧我这等模样,很不高兴,责问,“你在害怕什么?你害怕大师了?那你说,天底下还有谁能有我们大师那样的‘含肉引鹰’的好思想!”

我惊愕在月光的声音里。想起他曾说过的‘含肉引鹰’之事。在过去,某些时候由于尸体腐化厉害,大鹰们不吃,天葬师为亡人能够顺利天葬,要用嘴亲自含上一块尸肉来引导大鹰。大鹰看到人敢含肉,才会天葬尸体。

如果拿佛教理念当中“三界”思维来划分,我想天葬师就应该是超脱‘欲界’,悟入‘色界’之人。至少从心灵上他拯救了凡胎俗体,让伤心的亲人在观想中获取希望,得到安慰,减轻生离死别的痛苦。

是的,人的生命内容除了日常生活之外,最需要做的是安顿灵魂,或说精神。事实上灵魂如果无所依靠,那的确会叫人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