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笑·圆曲

王朝坍塌的碎瓦后面,舞着彩衣的女子,站在废墟上莞尔一笑,那是明王朝最后的盛宴。一曲挽歌,一曲终。

我穿着华美飘逸的丝绸舞裙,沿边用大朵大朵的莲花点缀,层层叠叠地盖住我裸露的脚趾。珠歌翠舞,古筝哀婉缠绵。

是在赫图阿拉城的尊号台上,我踮着脚尖,尽力在最后一个尾音中完美谢幕。可是我受伤的脚踝再也支撑不下去。

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狼狈至极。我的脚踝痛得无法呼吸。

那一刻,全场寂静无声。我胆怯地看向乌拉族长,他眼里的怒火似将我燃烧蔓延。我知道又将有一顿毒打爆在我的皮肤上。

他们都静待大汗努尔哈赤如何处置犯错的我。或者他们真正关心的只是大汗此刻的心情,而非一个贱奴的性命。我卑微地跪在尊号台上,稚嫩的声音,一遍遍说,大汗饶命,大汗饶命。

然后在一排贝勒中,他走过来。拉起我的手,朝外面跑去。将一众质疑抛诸脑后。他带我在草原上飞奔。他的手掌很大很暖,他歪着头问我,你的脚是不是很疼?

只为这一句话,我悲怆得哭出声。从小我就学会了隐忍,学会在难过的时候不要哭泣。可在这个男子面前,在他一句轻软的关怀下,我终于纵声哭了出来。

我咬紧牙齿说,不疼。

心不疼。它在碎裂中欢跃。它扬得那么高。

说完,我莞尔一笑。笑得那般卑涩,却又是那么甜美。

苍茫的草原上,他停下来,说,你会成为天下最优秀的舞者,而我会成为天下的王,到时,我一定会封你做我的王后。每天看着你跳舞。他说,从现在开始,你就叫陈圆圆。

我是一个舞者,乌拉部落地位最卑贱的奴。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

那一年,我12岁。八贝勒皇太极29岁。我们的第一次相遇,便是别离。

他走后,我还是承受了有史以来,最狠的一次毒打。皮裂肉绽。可是我竟隐忍着没有掉一滴眼泪。

13岁的春天,我终是被赶出了乌拉。仅仅因为她们嫉妒皇太极曾庇护过我。她们说你长得这么丑,你不配跳舞,你不配与皇太极说话。

而其实,13岁的我,就已经知道自己有多美。我在清水中洗脸,在枯木上跳舞。我要成为最优秀的舞者。我要每天都跳舞给他看。

是在泣哭流浪的人群中,我见到绛雪。紫衣的绛雪。蒙着薄纱,身影是美的,却看不清她的脸。

她说,我带你去金陵。我要将你培养成金陵最美的舞者。

她说,你就是我。

如此,我跟随绛雪,辗转到江南。一树春,一树秋。

百花宫。金陵最大的脂粉地。在绛雪的悉心栽培下,我已是金陵人尽皆知的红牌舞姬。血色胭脂,华丽舞裙,以及挂在唇边那一抹似笑欲笑的风情,都似销魂的冰玑。

我站在百花宫的大殿之上,翩跹起舞。

姑苏城外,桃花开得正艳。姹紫嫣红的璀灿了一季。

吴三桂就站在那群红男绿女的中间,气宇轩然,风流倜傥,吟诗赋词。他惊艳于我的美貌,亦倾倒于我的舞姿。

他俯下身,眉眼如丝,俊朗的脸上迅速纠结成一大朵妖娆的花。他就那么安静地望着我。仿若能望透这尘世沧海,望穿这痴婉缠绵。

我很清楚,这番接近,于我,并非高山仰止的爱慕。

他说,你是小沅。你就是。

我摇头再点头。

绛雪曾经告诉我,当有个男人唤你是小沅时,你要记得点头。

那一刻,我想起赫图阿拉城的白衣男子,他说,你会成为天下最优秀的舞者,你叫陈圆圆。

那个夜晚,距离现在,刚好六年。

吴三桂开始频繁的出入百花宫。赠我绫罗绸缎,珠钗玉镯,波斯的奇珍异宝,他恨不得将天下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拿来给我。

但他不是皇太极。不是六年前问我脚是否受伤的男子,自然,便也走不进我的心。

我将那些珠钗珍宝扔得满地都是。我说,绛雪,为什么要我冒认自己是小沅?我根本就不是。你知道的,终有一天,我要回到赫图阿拉去。

绛雪笑,白小沅已经死了,而你代替她荣华富贵有何不可?难道你想一辈子在百花宫里跳舞吗?我栽培你,不过就是为了指望,今日你可飞上枝头。

她越说越激动。不忘弯腰去拾那些珠钗珍宝。细心拭擦。我冷笑,看不出你原是贪财之人。我不会被你利用。

我开始待吴三桂冷若冰霜,我想他会知难而退。

他似乎已笃定我就是白小沅。他说,我知你还在怪我当年丢下你不管,但那时军令如山,我不得不走。后来我再去找你时,那里已人去楼空。他们说你被抓了,又说你已经死了。可是我不相信,我知道你一定会等我的。

他说,你还记得在莲花池边对我说过什么吗?你说,就算我忘了你,我也不会忘记你的舞。你的舞跳得比当日还要美。

他的话,感动不了我。

只是,绛雪却在珠帘后哭了。

吴三桂执意要接我去将军府。他说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我婉转拒绝。我如何能不拒绝。我心里眼里脑里想的全是白衣男子。

他说,小沅,如果你真的不愿意与我走,我不会逼你。我只是要让你明白,在我吴三桂心中,你永远都是我的惟一。明日我就返京城。小沅,我随时等你改变心意。

我巧笑嫣然,请将军欣赏完这曲舞,就当我为将军饯行吧。

说罢,我跳了一支在百花宫从未曾跳过的舞。是当日在赫图阿拉城,遇见皇太极时跳的舞。我闭着眼,仿佛看见白衣男子站在角落里朝我微笑。他问,你的脚是不是很疼?

我的泪,就那么凄哀地挂在眼角。

底下是一众如痴如醉的看客。他们不住感叹我绰约舞姿。他们说普天之下,没有比我跳得更好的舞者。我在这些声音的源头,居然看到他。

他就那么淌着时光的河流,灼灼地望我。穿着白衣,俨然中原人士的打扮。这一次,我依旧没能将那支舞完美谢幕。

我几乎是跑到他身边。不顾礼数,不顾吴三桂愤怒的眼神。可是,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我停了下来,我突然觉得,其实我们是那么陌生。

他唤我圆圆。他的声音依旧轻软,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再拉我的手,带我一起逃跑。

我以为自己会有万语千言要说,而我说出口的,居然只是一句:你来了。

他比六年前更沉稳,更沧桑。他附在我耳边轻声说,我是来带你走的,我们回赫图阿拉去。

我笑着点头。笑似春风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