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红墙·薄姬

我仍然无法分辨,当我一次又一次地温习熟悉的戏码时,到底是太寂寞,还是太想要沾染爱情?我永远给不了自己答案。

公元前209年。我的父亲猝死在大雪纷飞的冬日山阴。那个山阴郡都远近闻名的伶人薄吴,就那样离奇暴毙在戏台之上。

他漂亮的眼睛终于与那些香艳的传奇一并逝去在茫茫落雪里。关于他的死,山阴郡里曾经传过无数惊心动魄的猜测,只因他死得蹊跷。当时戏台上正唱一出饮鸩而亡的桥段,他就真的七窍流血,倒地而亡。

所有人都想不透,那明明是一杯普通的道具水,怎么就真的变成了致命的毒药呢?

真相往往被潮水一般的猜测所淹没。

所有人说是娇贵的魏氏谋杀了亲夫,只因她要对自己昔日的错误划上一个最为彻底的句号,然后绝尘离去。也有人说肯定是魏氏宗族的人干的,因为他们厌恶薄吴卑微的出身玷辱了魏氏尊贵的门风。更有甚者说是薄吴趁入魏宫为后妃们唱曲时,跟宫中某个妃子暗度春宵,时候那妃嫔惊于东窗事发,令人下了毒手。那时,正值乱世,对于民间一个伶人的猝死,官府自是无心去追究。很快就草率结案,仓促出殡。

母亲一滴泪都没有掉。她实在是蕴积了太多的怨与忿。当初,她不顾王孙贵族们的耻笑也要与一个下等的伶人远走天涯,哪知,他仍旧是负她一番深情,凭着漂亮的皮囊,处处拈花惹草。一而再,再而三地伤透她的心。

当我终于站到魏宫宏伟的大殿前见到西魏王豹时,从他眼神里我看见的,只是一个男子全部猥琐的贪婪与无知。

他当着母亲的面对我轻薄,还不忘卖弄他满肚子的淫秽诗词。母亲有怒,却不敢言。魏豹握住我的手时,连母亲都没有想到,我竟然对着这个男人咯咯咯地笑。

男子反倒是愣了,问我笑什么。我不语。

那天夜里,魏王宫还发生了一件大事。据说魏豹昔日的宠妾被揭发与人私通。这等奇耻大辱,他怎能咽下?于众目睽睽之下,他当即下令将她们处以魏氏家法,折磨至死。

许多年以后,我一直清晰地记得,那女子披散着头发,面色惨白,涌出猩红血渍的嘴不断凄厉地喊着:魏豹,你这天杀的,你这个混蛋,你怎么可以如此待我?你一定会遭报应的……女子的嘶喊渐至微弱渐至无声。终于是寂静。

这样惨烈的场面,就算平日惯于争宠吃醋的嫔妃们也面露几分忧伤,或许她们只是悲哀地想到下一个惨死的会否是自己。

惟有魏豹,他面对血肉模糊的尸体时,仍然可以做到熟视无睹,令人如此齿寒地朝那女子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贱人,你活该啊你……他的残暴魏人人尽皆知,但这并无法阻止魏地子民对于象征尊贵与富裕的魏王宫的向往。于乱世,子民们看不见光,便以为光全聚于宫中。殊不知这王宫里积聚的恰恰是举国的黑暗与污浊。

半年之后,我的身份由一名受人白眼的伶人之女,迅速变成了西魏王的新宠。一时之间风光无限。而这一切的荣耀,仅仅因为相士许姆在那年的中秋宴上,指着我说了七个字:此女乃生天子相。

闻言,魏豹先是大惊,接着是大喜。掐媚逢迎的臣子们则一个劲地恭维。

当然,魏豹永远不知道,那七个字实则用尽了我与母亲的全副家当,志在一搏。适逢楚王项羽与刘邦正在交战,天下尚未成定局,任何人都渴望能够坐拥天下。虽说魏豹乃庸碌无为之人,天下无论被谁取代,都轮不到他,偏偏这世间太多人都不自量力。

所有人都知魏豹信命理之说,但并非所有人都懂得利用这一点。14岁的我,就已经学会不动声色地观察人心。

于是,我让母亲变卖屋中所有值钱的家当首饰,作为筹码。当这些东西堆到对魏豹忠心不二的相士许姆面前时,我能够清楚感觉到来自母亲身体里的紧张。

若许姆应允还好,若不允,那我们只得死路一条。这显然是一场豪赌。

但我料定许姆会同意。他与我是同一类人,所谓的忠心不二,不过是用来掩盖内心的虚伪与自私。更何况他对魏豹说那七个字于他有利无害,还可平白无故得一大笔银子。

我的猜测果然没有错。只可怜那魏豹,他终日沉浸在娶我就如同得到了天下的喜悦之中。逢人便说,这天下终究会是我魏氏的。

他的傲慢也注定魏氏贵族所有的荣耀终要毁于他无为的决策中。他本已归楚,封为楚国的西魏王,却又从汉击楚于彭城。汉败,他又请归视亲病,至国,即绝河津叛汉。汉王听闻魏豹有反意,于是遣韩信击虏豹于河东。传诣荥阳,以豹国为郡。

公元前204年,魏豹终被汉将周苛所杀。而在汉兵即将闯入魏王宫之前,魏豹已得知,并有了逃离之意,是我在他的酒里下了迷药,令他无法脱身。

我之所以要置他于死地,因他在决定逃离之时,丝毫没有打算要带上我。

夫妻本是同命鸟,大难临头就该各自飞。这是他在与我饮送别酒时说的话。而现在,尚处昏迷中的他,则被闯入的汉将一刀致命。我走过去附于他耳畔,眼角蓄着笑意地将他送给我的那句话,一字不差地还给他。

魏王,您说得没错,大难临头是该各自飞。

我在一排闯入的汉军面前大笑不止,笑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他们不明白为何,亦不需要明白。

很快那个刺死魏豹的将军,就过来宣汉王旨:所有魏王宫中的女眷将被掳入汉宫,或为奴,或为嫔。

我成了纷呈室的一名织布女。每天穿着粗布麻衣,周而复始地让无止的针线磨粗我的皮肤,让冷眼隐忍我的不甘。

许多年以后,我总是能够清晰地记得,汉王刘邦出现在纷呈室的情景。宫人们吓得全不敢抬头,惟有我,于跪地的人群里,直直地与他对视,眼里婉转如潮水一般的云雾。身体裹在粗质麻裙里,面色暗淡,这样的自己,无论怎么笑,都不会明媚。但我更知,这也许是我人生中最后的一次机会。

我必须要抓住。我什么都没有。一无所有的人,往往更懂得绝处逢生的道理。所以我用性命作了一场豪赌,不成便是死。

他身边的侍卫见我抬眼盯着他们的汉王,大声喝道,无礼,区区一个俘奴,竟敢如此看我们大王,这可是对我们汉王的大不敬!

我浅浅一笑,昨夜奴婢梦见有祥龙绕在王宫。奴婢一时好奇,才……良久,便听见那龙袍加身的男子,俯下身来扶起我,问道,说得好!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