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红墙·离歌(第2/5页)

他在临离别的台阶上对我坦白,阿摩,我刚才差一点点就会杀了你。

那一刻,我开始感觉到自己随时会陷入死亡的旋涡。为了自保,我开始钻研《战国策》,读所有兵书,学会察言观声。

我在隐忍和不动声色的悲伤里,度过了绾禾离开我的半年。

我想也许将来我会成为一个流浪的僧人,亦或是一个满腹经伦的说书人,行走天涯。

十四岁的年未,皇后独孤氏猛然发现,我正在惊人地长大。逐渐长成一个漂亮而优秀的少年。她与帝王商议之后,决定从后梁诸多公主中为我选一位匹配的王妃。

她这样做,我便缄默地接受。

我依然不喜与母亲说话。

我仍然一日比一日厌恶牙齿透黄的僧人慧南。

江陵的郡主萧氏很幸运地被选为了晋王妃。而在我看来,这应该是她不幸生活的最开始。她踩着对于未来的所有憧憬走到我的生活里。

但我并不打算赐她美好。

我对她的冷落来自于身体里某个角落不可抑止的抗拒。她不甘心,仍然试图用她的美貌来暖融我积满尘埃的心。她说,晋王,是我不够漂亮吗?

她说,为何晋王你的心里装不下臣妾呢?是嫌我年长您三岁吗?

我看着这个陌生的女孩,脑中闪现的却是少女绾禾哀伤的面容。然后我猛地推开她,如避瘟疫。我在她妩媚的目光下,冷冷地说,明天你就回江陵去吧。你不属于长安。你走吧。我会让母亲派人送你回江陵。

她于是哭得愁肠断肝,妆容尽毁。见我欲离开,于是不顾一切拉住我长袍的袖口,然后迅速地以花朵的姿容凋落下去。

她跪在我的脚边,抓住我的长袍,请求我不要离开。

她说,如若晋王要将我送回江陵,那么,你就赐我一死吧。起码我是以晋王妃的名义死去的。我再无面目回去,而且也不想再回去。

她哭着给我讲关于她童年的所有事情。

那些染满寂寞和欺凌的记忆,在她的眼泪里散发出腐烂的气息。她说我已经受够。我真的不想被打回原形。

她说,晋王您还是可以宠宫中任何喜欢的女子,您可以赐她们爱情,赐她们恩宠,赐她们封号,而我,只要一个晋王妃的虚名。这样,那些曾经欺凌和小瞧我的姐姐们,就将永远会心如蛇噬一样的嫉妒我。求求你。

我想起女孩绾禾。

不知道她在遥远的我望不见的彼涯,是否依旧维持一个公主的骄傲呢?是否会如萧氏这般向某一个厉鬼乞求庇佑?

念及此,我弯下腰抱起伏地的萧氏,我说,你当然是隋国的晋王妃。

那场仪式,空前浩荡。我看见母亲独孤氏鹰一般的目光望向萧氏倾城的容貌时,也露出难得的微笑。她似乎对于这个新妇喜爱至极。

少女萧氏也在我旁边笑靥如花。所有人都在我大婚的庆典上微笑着。

唯独我。

那个欢庆的夜晚,我与萧氏完成了一场与爱情无关却彼此拥有的最终关系。

我逐渐长成沉默寡言的少年。眼帘常年涌满潮湿而透明的忧伤。

父亲每月都会带我们去围场狩猎。他说只有强健的身体才能经营隋王朝的千秋万代。每次都是我狩的猎物最多。

奔跑的兔子,飞翔的鸟,还有惊慌逃命的绵羊。

我想一定是身体里潜伏了无数暴烈的虫子。他们隐忍数年,只是想爬出来寻找猎物而已。

这在父亲看来,我越来越具备帝王的果断和无情。而我在军事方面也显现出特有的天赋,父亲更是对我另眼相看,委以重任。

这些,在我的哥哥勇眼中,全都变成了利剑和暗器。他开始有非常不祥的预感,甚至于他后悔当年没有绝决地除掉我。

于是,在僧人慧南的诱导下,我哥哥出于对自己权力的维护,他将手中狩猎的箭刺向了我。

最终,他的箭只是刺死了那只正从我旁边草地上飞奔的白兔。他的箭术其实完全有机会可以刺死我。他的优柔与良善却注定他在最后一刻选择无可挽留的失败。

我捡起那只死去的白兔,然后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呢?

我无法形容哥哥勇听到这句话时眼里闪出的惊恐。他仿若湮灭了一生的力气和士气,连最后的星光也自他眼中彻底黯然。

我看见僧人慧南站在西北方向的山坡上,发出苍老而诡魅的声音,他说,杨花怎么还没开艳就要凋零了呢?

我于是转过身去以微笑的姿态对太子说,我知道,要杀我的人是僧人,所以,你替我杀了他吧,杀了他之后将不会再有人记得今天发生的任何事情。

杀了他。杀杀杀。

太子捏箭的手开始一直冒冷汗。他用了一盏茶的功夫来决定僧人慧南的命运。然后,我便听见僧人慧南最后一次在我面前发出苍凉如海的声音。

他死了。

开皇八年,父皇决定封我为隋朝兵马都讨大元帅,统领51万大军南下向陈朝发动进攻。直抵建康。那应该是我人生中最为漂亮的一场战役。

南陈皇室几乎不战而降。众皇族女子全数发配隋朝后宫。

许多年以后,我都能够清楚地记得,少女渊伽站在那座兵荒马乱的城墙下,她安静而隐忍地看着那些白衣素缟的前朝皇族女子们如今却像婢民一样的任人使唤。

她一直站在那里动也不动的观望。

我坐在辇车上注意了她很久很久。她的出现让我莫名又想起曾经死于我剑下的少女绾禾。

她穿锦绣的绸缎衣裙站在粗质麻衣的人群中间,本身就显得极为耀眼,更何况她还长了一双与绾禾极为相似的眼睛。

当我从辇车上走下来时,就已注定这个女孩将会成为我新的侍婢。

不管她愿意与否,她都是要跟我走的。

你会杀了我吗?

这是少女渊伽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她的脸上呈现比死亡更为恐惧的忧伤。盛大蔓延进我的五脏六肺。彼时,我正一身盔甲站到她面前,附于她耳边唤了一声公主。

果真与我猜测的一样,她是南陈王朝的公主。

也许是之前在兵荒马乱的皇宫中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以为可以幸免于难,而很不幸却在最后关头被敌人认出。

然而我没有料到事实远非我想象的那样。她微笑着说,其实所有陈国的人都不会知道,我并非他们的公主。

可是我见你很紧张陈朝的皇族。

你错了,我不是紧张,我只是想亲眼见证陈朝的公主将是如何走着与我母亲当年同样的路。我的亲生父亲曾经是北齐的贵族。

我的母亲当年也是这样被陈国当时的国君强抢入宫。那时,我还躲在母亲的肚子里。我所有关于父亲和北齐的记忆都是母亲在以后的岁月里告予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