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一起哭泣

很多年以前,我和阿九生 活在一个叫骊山的岛上。那里盛开着满地的野菊花。我总是会捧着满手花朵的汁液,站在岛的中央。如果那时你从山脚朝上看,你会见到一个头戴花冠,穿白色裙子的女孩,她的脸上,有很多灿烂的笑容。晚上,她便坐在石头上数星星。那些明亮的眼晴里,不知道,是不是躲藏着朔白的灵魂。是不是,有一颗天使般的心。透明,清澈。是不是,会仰头,微笑。阿九是我的侍女。她长着一张绝世的脸,可是,她发不了声。在我们还是孩子时,我的母后,妩媚的莲姬,爱上了邻国的君主。盛怒的忘忧国国王一气之下,用长剑刺死了他的妻子,并请来巫师,为我施咒。我记得,那一年,风声总是很响亮。很动听。那个面目狰狞的巫师,她十指上长年灰溜溜,像是永远洗不净的脏污。她叫我公主。她的声音一次比一次低。最后一次,她没有再叫我公主。因为,父王终于下了圣旨,将我逐放到无人烟的岛上。他的声音,在森严寂寞的宫殿里无比冷漠。让她走。不及黄泉,永不相见。一切,都是她娘造成。怨不得我。我没有转过身去看父亲的眼睛。我只是牵着阿九的手,一步步,走出忘忧国的每寸土地。阿九害怕得颤抖。她说,公主,我们会死的。我劝她放心。没有父亲,我们也可以过得更好,我们不会寂寞。阿九还想再对我说。可是,她来不及了。躲在角落里的巫师,用魔法,让她再也不能与我说话。很远后,巫师的笑声还响在周围。她说,我的公主,你不是说不会寂寞吗。我就让你永远找不到可以诉说的人,看你还会不会这么说。我始终面带微笑。没有出声。我想起的只是少年朔白。我再也不能,与他见面。再也看不到,他的脸。再也听不到,他在角落里对我吹箫了。

与朔白在一起的时光,像一幅洒了墨汁的油画。无法再重头开始。朔白,是一个剑客。坐客忘忧国。那一年,我14岁。在种满绿色植物的大地上奔路如兔。他的左脸,有一道刀伤。在猛烈的阳光直视下,我惊呼出声。他拉住我的手。他的力气很大。他的手里提着一壶酒。我从他身边经过时,能闻到花瓣和酒的香味。我说,你是谁?过客,朔白。他的声音很响亮。我抬起头时,看到残阳如血。远处高大的树枝上,有鸟儿在唱歌。一切都很美好。尤如少年朔白。我离开时,听到后面箫声响起。很动听。我一直朝前走。我没有回头。所以他看不到我脸上的喜悦。那段时日,我常常撇开阿九,去找朔白。我无法想象,如果再也见不到朔白,如果再也听不到他的箫声,我的生活会怎么样。我问他为什么四处流浪。他只是仰望天空。彼时,空中有大朵的云,在游动。很久后,他才告诉我,如果有一天,不想流浪了,他会找个地方,安定下来。我问,你到现在都没到找到值得你安定的理由?没有。你是否会很快就离开忘忧国?是否会?也许。我在一个地方,至多呆上一年。所幸你的父亲,对我很好。也许因为,我所在的国家很强大的原故。我的父王,是个仁慈的君主。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的父亲,我会想起家来。我小心地问,你会不会因此而留下来。你到底想知道什么。他说。不是。我紧张地解释着,我只是想到我能听你的箫声还有多久。要不,我教你吹箫。于是,很多时候,你都会看到两个孩子,坐在绿色植物的最高处,吹着同样的曲子。只是一个清脆,一个笨拙。他说,你已经很进步了。不久,你就会吹得同我一样好。是吗?我其实在乎的不是自己的箫声是否吹得好。我是怕他不久的离去。那时,父王不无遗憾地对我说,朔白,很快就要走了。真是个优秀的年青人。我本来是希望你们可以在一起。这样,与一个强国结亲后,对我必是有利的。我没待听完父亲的话,便去找朔白。找了很久,终于在泉水边,找到了他。听说你要走了?是的。十天之后。我的国家,发生了一些动乱。我必须回去。听说,我的父王,因此一病不起。但你放心,平息后,我会回来找你。 一言为定。于是,拉勾。我说,朔白,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回来。他戏谑地说,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我便逃也似地离开。很远之后,我听到他响亮的声音,我喜欢你。我把这句话,当成我和朔白之间的开始。

朔白离开后,我觉得生命中,失去了大半的乐趣。每天关在宫里不出去。幸好,有他的诺言。我便有了等待。母后,像个风情的女子,她说,蓝,你今年多大了。好象有十三四岁的样子了吧。看看我对你的关心,真是太少了。没关系。母亲。相比她平常的冷漠,我倒不习惯她对我的关怀。她说,终归是自己的孩子,你最近似乎不开心。是不是因为朔白。别以为母后什么都不问,其实我都知道。母亲,我该怎么办。幸福是靠自己争取的。如果半年后,他再不回来,你就去他的国家找他。我望着对面的母亲,第一次,我们有了心灵相犀。也许,她一直懂我的,所以也懂我,是如何地想念朔白。那段时间,我和母亲走得很近。她笑容满面。我说,母亲,你有什么值得这么开心的事情。她便又是笑,你不懂。我是真的不懂。偶尔会见她打扮艳丽地出宫。在父王的怒视中,花枝招展地离开。我一直以为,母亲,的笑容,应该是因父亲而绽放。然而我错了。她爱上了另外的人。我见过一面。是那年迎接朔白的宴会中。那晚,那个人,一直在和母亲聊天。仔细想想,母亲确实从那个时候开始,便有了越来越多的笑容。但这种爱情不能被世俗容忍。她是一个已经被标榜不能再爱别人的女子。她是忘忧国的王妃,是我的母亲。而我又是多么地希望,她能快乐。我记得那天,一直在下雨。父亲的脸,阴晴不定。他时而用力地敲自己的头,时而自言自语。看上去,像个悲伤的老人。母亲,站在不远处。素衣披着长发。她说,请你放我走。你居然有脸对我说这句话。你忘了你的身份是什么。你要置我,置你的女儿不顾?我活了那么久,才发觉,活着的意义。你当初娶我,是因为我是一个强大王国的公主,而不是因为爱。你知,我知。现在,我爱上了别人。我希望跟他在一起。你知道,我不会答应。永远不会。你阻止不了。我当然可以,别忘了我是这里的王。那时,我看到他们脸上,都有眼泪。父亲的泪水,是为了即将失去自尊而哭,母亲,却是因为别的男人。我也在哭,躲在角落。因为,我曾经完美的家,终究要盖上忧伤的印章,因为,爱情,是这么艰辛的决择。我再次抬起头时,看到父亲的剑,刺到了母亲的心脏。血流了整个宫殿。父亲还站在那,不停地刺下去,一次一次。这种姿势,使他的面容,看上去那么颓废。他说,莲姬,你明知道对我说的后果,只是这一种。为什么你还要来自寻死路。你明明知道,我不会放你走的。永远不会。我跑过去时,母亲的脸上,有淡定的笑容。她很平静。她说,即然今生,我没有办法再拥有爱情,来生,我会慎重考虑。女儿,你要记住,你不是为任何他人而活,不是为了朔白,不是为了母亲,要为自己而活。她的白色衣服上沾满了新生的血。我的手指上全部都是。而我的母亲,就躺在我身边。她再也不会醒过来。她还没有给我足够的母爱。便离去。带着遗憾和满足。为什么。我问父亲。为什么你要杀了她。你知道这样做,并不会令自己快乐。即然我这么不快乐,为什么不找个人来陪我。这样更好,她能陪我一辈子了。他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兀自地捏着那把剑。我说,父亲,我会杀了你。他像瞅怪物似地把头扭过来。我居然忘了你,她的女儿。我们的女儿。他说,我会请全国最好的巫师来教你。你永远都不会记得,我曾经杀过你的母亲。你永远都不会记得今天发生过的事。那个十指长年灰色的巫师,为我施咒,试图让我的记忆停顿在那天以前。可是似乎不行,不知道是我的身体里存在着不可抵抗的因子,还是其它。我总是在梦里醒来便哭。我梦见自己满手鲜血,梦见母亲的白色裙子在宫殿的鲜血中,是如何地被浸染,被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