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脂凉

我知道自己不爱宿白。可是,我却把一盒掺剧毒的胭脂,送给了离耳。我只是不想世界上那个最爱我的男人,有别的女子。我的心像在刀尖上行走。寒凉入骨,疼痛在心。

我一直记得。记得那场大火如何灼灼的烧遍落殿国的宫墙。记得万千兵士痛苦嘶叫的声音。记得父王,被焦红的眼,却死抵城门。最终他不得不选择了人生中,惟一的一次飞翔。他转过头看我。微央,你要记得,你要……。话未说完,便与地面,亲密接触。我低头看去,大地一片血红。被无数落殿国士兵的鲜血染红的颜色。那么鲜艳,刺目,突兀地立着。像一幅凉薄的画,浸透眼泪,沾染绝望。无休无止。我会记得。记得王叔卑劣无耻的脸。记得帕斯国王尖锐刺耳的笑声。记得他的兵士是如何用大刀,毫不留情的砍伤一个又一个落殿国的士兵。记得血流成河的大地。

慌乱中,我与母亲,被一白衣剑客救走。他带我们飞在蓝天白云上。他轻功极高。很多年以后,我都一直觉得,他是上帝派来拯救我们的天使。有洁白无暇的灵魂。他没有与我们说任何话。我说,你的眼睛很亮,你是天使吧。我说,不如干脆我拜你为师。我要报仇。我说,为什么你不说话。你不想理我们,为何又要相救。最后,我干脆妥协下来。不与他搭话。他带我们停留在一个枫树满山的岛上。那里四季如春。有白色,粉色,紫色的花朵,纯洁高昂的立在枝头。母亲向他道谢。他依旧不作声。只是微笑,看着我,看着母亲。然后转身,跃进碧蓝的天际里。头也没回。母亲说,微央,若不是为了你,我定是要留在落殿国与你父王同生共死。我多么想他。我怕他一个人寂寞。我怕他不记得服药。我怕没有人会爱他。说到煞尾,她像个无助的小孩般哭泣。她曾经是多么高贵,不可方物的女人。我总是在仰起头时,想念白衣男子身上散淡的桂花气息,那些花香,经久不散。像绵绵的水,勾起我的思念。

14岁之前,我住在落殿国。很多粉白花朵,挂在枝头。父王会捏着我的头,说我是个很乖的孩子。像年轻时候的他。他长年陷在内忧外患中,疾病缠身。母亲会编很多花环戴在我头上。她说,微央会是全国最美的女子。将来要嫁给最优秀的王子。我就笑。彼时,我与宿白,站在花朵满天飞的大地上。他的手指常会无意轻触我的衣裳。他说,公主,你不会知道,你有多美。我笑宿白傻。我说母亲才是世上最美的女人哪。我一直把宿白,当作哥哥。他是我独一无二的哥哥,不能与人分享。我们平静而快乐的在落殿国度过了十四年。宿白说我的剑术,越来越无人可挡。宿白的父亲,是一个占星师。能预知一切。他不无惶恐的说,落殿国会有一场大的灾难。于是,我拼命练剑,以为这样,便能挽救。殊不知,微薄的力量,抵抗不了世事无常。那年,我的叔叔叛乱,勾结帕斯国,像积蓄待发的火山,凶猛的,把落殿国,烧得只剩灰烬。叔叔终于,如他所愿,成了落殿国的王。只是,他要附属强大的帕斯国。用万千兵士的血,换得他一人心机圆满。 14岁以后,我与母亲,开始相依为命。在这个小岛上,过起仇恨煎熬的日子。她曾是多么倾城的女子。曾经,她的脸上,常年闻得到胭脂气息。不知何时开始,她把这些胭脂,堆积到我脸上。她说,微央,你此生的意义,是为了歼灭另一个国家。为我们落殿国报仇。你不仅要习舞,还要每天光鲜艳丽。母亲总爱站在岛的最高处,向北仰望。我知道,即便她的头仰得再高,她依然只能面对以后,一日复一日的孤寂。母亲,为什么一夕之间,浩大的宫墙轰然倒塌。为什么我再也无法与父王相见?她总是流泪。她白晳的皮肤,已逐渐染上风霜。被枫离岛的海水浸透的色彩。她说,微央,总有一天,我们会抵达帕斯国,让帕斯城遭受前所未有的创伤,我们的落殿国,我们的大地呀。 春暖花开时,宿白来找我。他是父王身边惟一幸存下来的武士。他如同一只顽固,坚强的鹰。他教我剑术。一招一式,狠到致命。仇恨已在他心中,种成了一棵树。发芽,生根,越久越旺盛。我们在森林里,奔跑如兔。长剑出手,白裙飞舞。光阴结成了茧,等着有一天,破茧而出。我相信,宿白会成为优秀的武士,会成为最伟大的英雄,来拯救我们的落殿国。他说,公主,我会助你。夕阳下的枫离岛,像一个忧伤的戏子,见证世间悲欢离合。

公元574年。帕斯国打败西属最后一个国家-------有为国后,正式统一七国。称霸西属。又称西属霸王。帕斯国新任的王,天朔登位。他喜欢站在城墙上,俯视大地上的臣民。他至今未娶任何女子为妃。有人说,他曾请天下最好的画师,替他画过一幅女子图,并派武士全国搜罗,没一人是她梦想的王妃。 宿白听从我母亲旨意,将我送往帕斯国。马车一路颠簸,一路前行。我揭起盖帕,轻叫宿白。他转过头来,我看到他眼里盛载的泪。他舍不得我。我知道。他爱我,我知道。他从不说。因为我们必须为着仇恨,舍弃爱。我说,宿白,你会忘了我,是吧。是。宿白,我将来做了王妃,会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是。宿白,若没有今生,来生你不要再遇到我。是。 去往帕斯城的路上,我看到成群的黑色的鸟,盘在枝头。像一出盛行的排练,五彩的孔雀,舞起屏风。那么美的风景,看来却更觉得忧伤。我忽然想起那个带我们去枫离岛的白衣剑客。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他。我渴望他来与我相见。我问宿白,江湖上有没有一个穿白衫的剑客。宿白说,每个剑客都穿白衫。那么,有没有一个冷酷不爱说话,轻功一流的剑客?每个剑客都很冷酷,轻功一流。我就不再问。也许,他与每个混迹江湖的剑客,毫无差别。不同的是,他在我年轻的心里,慢慢驻成一个天使。我放不下,忘不掉。我可以放弃一切,放弃复仇,与他相见。

黄土飞扬的大漠。身边会经过三两的刀客。一律白衫黑巾。但是,没有一张容颜,是我梦里千回百转想念的样子。宿白说,公主,帕斯城很快就到了。翻过两座沙漠就是。我问宿白,你有没有过一刻,想要带我走。我们远走高飞。他说,有。但是不能。否则怎能对得起跳下城楼的先王。怎能对得起落殿国千千万万正在受煎熬的臣民。我笑。你真是个尽忠的勇士。宿白也笑。笑到后来,我们都不停用手去止住对方眼里涌出的泪。多年以后,我总会想起那个瘦马西风的古道。那个黑衣男子。他惟一的错,是爱上了一个不可以爱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