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丹凤翔 第十五章 琉璃碎旧梦

洪熙帝的确半点儿也没有感动,他脑海里浮现的是郭贵妃那张梨花带雨的俏脸,耳边回荡的是郭贵妃忧心忡忡的话语:臣妾看前朝的历史,太子年长,等不及想坐上皇位,就用些阴谋伎俩。虽说咱们的太子最是孝顺,但也得防着他底下的人撺掇,臣妾那个族弟,就算有罪,也该皇上您来定论,怎么太子就敢在私下里将他处置了呢?

这会儿,他能够理解当年永乐帝因为他擅自赦免有罪的功臣,着礼部侍郎胡潆密查自个儿德行时候的感受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天子之权威,绝不能容人谮越,即使,这个人是他的儿子。

他甚至仍然有些愤怒。他的皇后,太子的亲生母亲,多么聪慧,多么能言善道,多么会指鹿为马。

她用几句话就挑明了太子子嗣受害,有蹊跷之处,当初怕他知道烦心,而今要他知道是事出有因,而且,她还暗示了这事恐怕是内外勾结,内宫里有人不想让太子后继有人,间接地回答了他想问的问题,甚至,她还用夫妻三十的情分来提醒自个儿,她当年是多么的劳苦功高,和他是患难夫妻,她就算有错,他也应该担待,看在过去鼎力助他的分上,看在两人是少年夫妻的分上,不要将她和其他妃嫔相提并论。

因为坐上皇位的艰难,洪熙帝最恨有人认为当年他的太子之位,要不是有太子妃张晗和皇太孙朱瞻基,根本就保不住。

这种心理,就像一个有才能的穷小子,娶了个豪门大户的姑娘,拼搏奋斗一路之后,风光霁月,可人人都说,他是凭着岳丈家的权势,才能够有那样的地位成就,完全抹杀他的努力,他的付出。

锥之处于囊中,早晚脱颖而出,以他的才能,父皇早晚都会像母后一般,明白他在三个兄弟里,才是最能胜任一国之君的。所以,是因为他,张晗才能当上太子妃,当上如今的皇后,朱瞻基才能为皇太孙,为皇太子,而不是反过来。为什么那些人,总看不到他于朝政上的贡献呢?

是他,在父皇当年起兵靖难时,留守北京,和母后一道团结部属,上下同心,巧妙周旋,以万人之军成功地阻挡了建文帝大将李景隆的五十万大军,保住了北平城,从而使得靖难之役转危为安。

是他,在建文帝遣书许以封王、争取他归顺之时,连书信看都不看,就原封未动地送到父皇面前,使建文帝的反间计失败。

早在少年时,祖父洪武帝派他在破晓时去检阅军队,他就回禀,清晨太冷,检阅应等到士兵们吃完早餐以后,令祖父赞誉他体恤军士;洪武帝要他审阅几份官员的奏章,他有条不紊地把文武两类分开,并相应地做了报告……令祖父不断地被他的文才和行政能力所打动。

还有他当太子几次监国时的政绩,他登基之后的兢兢业业,他的勤政爱民、体恤民情、处事宽和、政策开明,褒奖忠孝、鼓励大臣进谏、广开言路、让下情能够上达……大明帝国在他的带领下一定能够繁荣兴盛,欣欣向荣。

可人们,总记得当年事,总说,他的皇位是因为妻子和儿子得来的,他是夫凭妻贵,父凭子显,他如何能忍?

但他一直都是宽厚的,对两个曾经屡屡陷害他的弟弟,不仅从前屡次为他们求情,登基后也没有怀恨在心,甚至还为他们增加了亲王的俸禄,授予其子爵位。

他又怎么能像丹宜所说,痛下决心,痛下狠手腕,以免皇后、太子一派尾大不掉?

难怪父皇曾忧心他过于仁弱,将来会遭人胁迫,这天下,能够胁迫他的,想胁迫他的,不就是他的嫡妻,他的皇后,他的嫡子,他的太子吗?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这天底下,父子夫妻之义,何尝能越过君臣之礼去?他们虽是他的至亲,却也是他的臣民,怎可如此欺君罔上?

《袁氏世范》中曾说,盖中人之性,遇强则避,遇弱则肆。父严而子知所畏,则不敢为非;父宽则子玩易,而恣其所行矣。真是一点不假,他就是对他们母子过于宽厚,才使得他们无君无上,恣意妄为。

皇后迟迟等不到洪熙帝的回音,哪怕就是一个眼神的交流和一句肯定都没有,他只是像看个陌生人一样看着她,一言不发,甚至,还带着一些进来时的怒意。

带着一些审视和想对她下手的犹豫。

初时,她确有一些忐忑不安,毕竟,他是皇上,即使予她,一样有生杀大权,后来,她慢慢地平静下来,抬起眼睛望向洪熙帝,毫不闪躲。

她怕什么?是他对不起她,是他对不起她和他的儿子,若不是他一味地宠爱郭丹宜,郭丹宜怎么会生出不轨之心,放任郭氏一族动瞻儿的子嗣?他们才刚刚查出来一点线索,郭氏一族就抛了个远亲子弟出来,丢卒保帅,说什么只是那人为了巴结郭贵妃,擅自做的主张,还不等他们进一步往下查,拿到更多证据,那人就暴病身亡。

她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和瞻儿,今日的一切,都是他们应得的,不管是谁,都不能夺去。哪怕这个人是他,她的夫君,她的君上,也一样不能。

她等着他的质问,她准备好了说辞反驳。

良久,洪熙帝却轻轻吐出一句:“你变了,你再不是那个以夫为天的小姑娘了。”

已然是不需要听她的任何解释,也不需要任何证据,就这样轻飘飘的一句,就直接给此事定了性,她不再以他为天,她擅做主张,她眼里没有他这个夫君,没有他这个皇上。

她变了?皇后忍不住想大笑,眼泪却扑簌而下,她站起身,走到洪熙帝的面前,跪在他的脚下,仰脸看着他。

半晌之后,她低声道:“臣妾当然变了。从豆蔻芳华的少女,变成了鸡皮鹤发的老妪。皇上您看臣妾的眼睛,刚嫁给您那会儿,您曾夸它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眼睛,黑白分明,晶莹无暇,还有臣妾的这双手,柔若无骨,指似春葱,还有臣妾的这张脸,面若莲蓉,色似春晓,可是现在呢?无论臣妾多么用心,多么努力地保养,它们都变了,再不像从前似的,那般晶莹光亮,细致光滑,臣妾是变了,变老了……”

“臣妾老了,可这宫里头,多的是美丽的少女,她们可以像当年的臣妾那样,陪着皇上谈天说笑,陪着皇上日夜疯狂。可是皇上,臣妾老了,您也不复当年啊,您怎么能如此不顾自个儿的身子,陪着她们疯闹?通宵达旦欢好,日以继夜云雨,她们这样做,不是要皇上您的恩宠,是要您的命啊。臣妾如何不忧,如何不忿,如何能置之不理?”